紙箱上的簽名四)
家長會那天下起了細雨。李靜翻出最體麵的一件外套——灰色的呢子大衣,還是五年前商場打折時買的。袖口已經磨得發亮,但她仔細熨燙過,看起來還算平整。
小遠早早等在門口,手裡拿著傘:“媽,走吧。”
教室裡的暖氣開得很足,混合著各種香水味和潮濕空氣的味道。家長們按照座位表坐下,李靜找到小遠的位置——倒數第二排。她儘量縮著身子,不想引起注意。
班主任是位年輕女老師,姓林,講話乾脆利落。她先介紹了班級整體情況,然後開始點名表揚進步明顯的學生。
“陳遠同學這次月考進步了十五個名次,”林老師抬起頭,目光掃過教室,“特彆是數學,從及格邊緣考到了八十五分。”
幾個家長回頭看向李靜,她下意識地低下頭。手心有些出汗,粘膩膩的。
家長會進行到一半,林老師請大家自由交流。前排一個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轉過身來:“您是陳遠媽媽?我家孩子說陳遠特彆用功,經常在圖書館學習到很晚。”
李靜勉強笑了笑:“他確實很努力。”
“您在哪兒高就?”另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問,“看您很麵生,第一次來參加家長會吧?”
李靜的心猛地一跳。她張了張嘴,那句“自己做點小生意”卻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我媽媽是會計師!”小遠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她身後,聲音響亮,“她幫很多公司做賬呢。”
教室裡靜了一瞬。李靜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不敢看兒子的眼睛。
“難怪陳遠數學這麼好,”貂皮大衣女人恍然大悟,“原來是遺傳啊。”
家長會結束後,李靜拉著小遠快步走出教室。雨下得更大了,劈裡啪啦地打在傘麵上。
“為什麼要撒謊?”走到沒人的地方,她鬆開兒子的手。
小遠倔強地抿著嘴:“我不想讓他們看不起你。”
“靠勞動吃飯,有什麼好看不起的?”話說出口,李靜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那為什麼你從來不敢告訴彆人你是保潔員?”小遠反問。
李靜啞口無言。
回到家,母子倆第一次陷入了冷戰。小遠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李靜則坐在客廳,看著窗外的雨幕發呆。
她想起家長會上那些家長的眼神——好奇的、探究的、帶著隱隱優越感的。她不怕吃苦,卻害怕這些目光落在兒子身上。
手機響了,是家政公司:“明天有個長期訂單,客戶指定要你。”
“指定我?”
“對,說是聽人推薦,你乾活仔細。”
第二天一早,李靜按地址找到客戶家。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看著很麵熟。
“李靜?真是你啊!”女人驚喜地叫起來,“我是趙曉梅,住你下鋪的趙曉梅!”
記憶猛地湧上來。大學時,趙曉梅是宿舍裡最活潑的姑娘,總愛拉著她去圖書館占座。畢業那年,她們還約定要做彼此的伴娘。
“曉梅......”李靜下意識地想藏起自己粗糙的雙手。
趙曉梅一把拉住她:“快進來!我在家長群裡看到你兒子,名字和你當年提過的一樣,就猜是不是你。”
客廳寬敞明亮,牆上掛著趙曉梅一家的合影。她丈夫戴著眼鏡,溫文爾雅;女兒和小遠差不多大,笑得很甜。
“聽說你現在自己做會計?”趙曉梅給她倒了杯茶,“正好,我老公公司缺個兼職會計,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李靜捧著茶杯,熱氣熏得眼睛發酸。她看著老同學真誠的臉,突然不想再撒謊了。
“其實......”她深吸一口氣,“我是做保潔的。”
房間裡安靜下來。趙曉梅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保潔怎麼了?靠自己的雙手吃飯,不丟人。”
這句話,李靜等了太久太久。
那天,她們聊了很多。趙曉梅畢業後進了銀行,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李靜則經曆了下崗、離婚、獨自撫養兒子。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在這個雨後的清晨短暫交彙。
“會計的工作你考慮一下,”臨走時,趙曉梅說,“你當年專業課可是全班第一。”
回家的路上,李靜破天荒地沒有走小巷,而是沿著主乾道慢慢騎。雨後的城市被洗得乾淨透亮,陽光穿過雲層,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投下金色的光斑。
小遠已經放學回家,正在廚房煮泡麵。看見她,眼神還有些躲閃。
“今天見到曉梅阿姨了,”李靜放下工具包,“媽媽大學時的好朋友。”
小遠驚訝地抬起頭:“你告訴她了嗎?”
“告訴了。”李靜說,“全部。”
那天晚上,母子倆吃了一頓很久沒有的安心飯。李靜把趙曉梅介紹的兼職會計工作告訴了小遠。
“那你還要做保潔嗎?”小遠問。
“做啊,”李靜給他夾了塊雞蛋,“但是媽媽會抽時間學習,把忘記的知識撿起來。”
夜深了,李靜翻開那本《西方經濟學原理》。書頁泛黃,字跡卻依然清晰。那些曾經爛熟於心的公式和理論,在經曆了生活的打磨後,有了全新的意義。
她拿出紙筆,開始做第一道習題。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是久彆重逢的對話。
窗外,城市的燈火溫柔地亮著。有一盞,是為她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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