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何處八)
杭州的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顧澤站在新租的公寓窗前,望著窗外綿密的雨絲,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從未離開過這座城市。飛飛在客廳裡興奮地跑來跑去,檢查每一個房間。
“爸爸,我的房間可以看到西湖!”男孩趴在窗台上,小鼻子抵著玻璃,“爺爺說過,西湖的荷花在雨天最好看。”
顧澤心頭一緊。父親去世已經半年,但飛飛提起爺爺時的語氣,依然像是老人隻是出門散步,隨時會回來似的。
王媚抱著雲雲走進來,環顧四周:“這房子不錯,離你媽家和飛飛的新學校都近。”
“就是貴了點。”顧澤接過女兒,雲雲已經一歲多,正咿呀學語,“杭州的房租快趕上北京了。”
“但這裡的生活節奏慢多了。”王媚走到陽台上,深吸一口濕潤的空氣,“我今早去菜市場,攤主居然願意跟我聊了十分鐘的育兒經。”
這是他們在杭州的第三天。顧澤調回分公司的工作已經穩定,王媚也將“橋”項目的運營重心逐步轉移至此。表麵上,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然而,飛飛入學麵試的失敗,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打破了這份表麵的平靜。
“顧先生,很抱歉,您孩子的中文水平還達不到我們學校的要求。”附屬小學的招生主任委婉地說,“特彆是書麵表達和古詩詞積累,與同齡人有較大差距。”
飛飛站在一旁,小手緊緊攥著衣角。他聽得懂每一個字,卻無法用流利的中文為自己辯解。
回家的車上,飛飛一直沉默。直到晚上睡覺前,他才摟著顧澤的脖子問:“爸爸,我是美國人嗎?”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麵試老師說,我的中文像個外國人。”
顧澤的心被刺痛了。他一直以為,在家堅持說中文、每年回國探親就足以維持孩子的語言能力。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更讓人憂心的是雲雲。由於頻繁往返於中美之間,又經曆了爺爺去世和舉家搬遷的動蕩,她一歲半了仍隻會說簡單的單詞,遠落後於語言發育標準。
“雙語環境下的孩子通常開口較晚,”兒童醫生安慰他們,“但飛飛的情況需要引起重視。在這個年齡,語言能力直接影響思維發展和社交能力。”
那天晚上,顧澤和王媚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
“我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王媚揉著太陽穴,“以為能夠輕鬆遊走在兩種文化之間,卻忽略了最基本的問題。”
顧澤沉默地看著電腦屏幕上“橋”項目的宣傳語——“跨越太平洋的文化使者”。此刻這些文字顯得如此諷刺。
為了解決孩子的語言問題,他們不得不請顧澤的母親搬來同住。老人一口地道的杭州方言,每天給孩子們講故事、教童謠。飛飛起初很抗拒,但奶奶的耐心漸漸打動了他。
“你爺爺小時候,也是我這樣教他背詩的。”老人摸著飛飛的頭,“他現在雖然不在了,但他的精神可以通過這些詩歌傳給你。”
與此同時,王媚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在家隻說中文。
這對她來說並不容易。作為“橋”項目的主理人,她每天需要大量使用英語工作。而現在,她必須在工作與家庭之間進行嚴格的語言切換。oy,hy...”一天晚飯時,飛飛習慣性地用英語提問。
“用中文說,飛飛。”王媚溫和而堅定地打斷他。
飛飛愣了一下,小臉漲得通紅:“我...我忘了中文怎麼說。”
那一刻,王媚幾乎要放棄自己的堅持。但看到兒子眼中的困惑和委屈,她明白這正是關鍵時刻。
“沒關係,我們慢慢想。”她握住飛飛的手,“你想問什麼?”
這種語言強化訓練起初舉步維艱。飛飛常常因為表達不清而大發脾氣,雲雲也哭鬨著要找“oy”而不是“媽媽”。就連顧澤自己,有時也會在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英語單詞。
轉機出現在一個周末的下午。顧澤帶孩子們去西湖邊散步,飛飛突然指著湖麵上的遊船,完整地說出了一句話:“爸爸,那些船好像爺爺畫裡的樣子。”
這是他們回杭州後,飛飛說出的第一個複雜中文句子。顧澤激動得幾乎落淚。
“是的,爺爺最喜歡畫西湖的船了。”他輕聲回應,生怕打破這珍貴的時刻。
漸漸地,飛飛的中文有了明顯進步。他在奶奶的指導下開始背誦古詩,雖然發音還帶著些許口音,但已經能夠理解詩詞中的意境。更讓人驚喜的是,雲雲在純中文環境下突飛猛進,不僅詞彙量增加,還能說出簡單的句子。
然而,新的問題接踵而至。
飛飛順利轉入一所本地小學後,很快在第一次月考中遭遇滑鐵盧。他的數學成績隻有68分,在班裡排名倒數。
“這不合理,”那晚飛飛哭著說,“這些題目在美國都是三年級才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