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何處十三)
飛飛大學二年級的秋天,顧澤在視頻通話裡注意到兒子身後的牆壁上貼滿了中英文交織的便簽,最醒目的是一張用毛筆寫就的“橋”字,筆鋒間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
“我在修一門‘離散人群研究’的課程。”飛飛的語氣裡有種顧澤從未聽過的沉重,“教授說我們這種人是永恒的異鄉人。”
這句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這些年來家庭努力維持的平衡假象。顧澤想起自己年輕時在美國的孤獨,那種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完全融入的疏離感,如今在兒子身上重現了。
“你覺得自己是異鄉人嗎?”顧澤小心翼翼地問。
飛飛沉默良久:“在這裡,我是中國人;回國時,同學們又說我是‘美國人’。有時候我覺得,我屬於那個在太平洋上空某處的地方,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坐標。”
這次通話讓顧澤失眠了。他起身翻出老相冊,看到飛飛五歲時在兩國國旗前笑容燦爛的照片。他們一直以為給了孩子最好的雙文化環境,卻沒想過這可能造就了一種永恒的邊緣狀態。
與此同時,雲雲的處境同樣不容樂觀。高三的學業壓力讓她喘不過氣,更讓她困擾的是班主任的那句評價:“雲雲很聰明,就是思維方式太‘西化’,不夠紮實。”
“什麼叫‘西化’?”雲雲在飯桌上委屈地問,“為什麼獨立思考就成了缺點?”
王媚無言以對。這些年來,他們努力培養孩子的批判性思維,卻忘了這種品質在應試教育的框架下可能成為負擔。
更讓人憂心的是顧澤母親的病情。阿爾茨海默症讓她的記憶停留在遙遠的過去,她常常對著雲雲叫“小媚”,然後講述那些顧澤童年往事。有一次,她突然清醒地說:“小澤,你們把孩子們教得太複雜了,簡單點不好嗎?”
這句話像一記警鐘,讓顧澤開始反思這些年的選擇。他們一直以“建橋者”自居,卻從未問過孩子們是否願意終生承擔這份重量。
轉機來自一個意外的邀約。飛飛所在的大學要舉辦“離散文化節”,他受邀代表華裔學生發言。在準備演講稿的過程中,他第一次係統地梳理了自己的成長經曆。
“爸爸,你能告訴我,”飛飛在越洋電話裡問,“你們當年為什麼堅持讓我學中文?”
顧澤思考良久:“因為我們希望你記住自己的根。”
“那為什麼又送我去美國讀書?”
“因為我們希望你有更廣闊的視野。”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然後飛飛輕聲說:“有沒有可能,根和視野本來就是矛盾的?”
這個問題讓顧澤無從回答。他想起這些年在兩國間的奔波,那些精心計算的權衡取舍,忽然覺得一切都不那麼確定了。
演講當天,全家守在電腦前觀看直播。飛飛站在講台上,身後投影著他從小到大的照片——在北京幼兒園表演節目,在杭州斷橋上寫生,在美國大學圖書館苦讀。
“我曾經以為自己是文化的混血兒,”飛飛的聲音通過網絡傳來,“但現在我覺得,我更像是一個文化的翻譯者,不僅翻譯語言,更翻譯思維方式。”
他講述了一個故事:小時候,他總在西湖邊看老人們下棋。在美國大學,他把這種中國棋道中“以靜製動”的哲學用在小組討論中,讓美國同學們驚歎不已。
“離散不是失去歸屬,而是獲得選擇的自由。”飛飛的結論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們可以選擇在什麼場合展現文化的哪一麵,就像選擇不同的工具解決不同的問題。”
演講結束後,雲雲久久沒有說話。第二天,她在畫室裡開始了新的創作。這次她畫的不再是具象的橋梁,而是各種文化符號的自由組合——京劇臉譜與爵士樂器的對話,茶道與咖啡文化的交融。
“飛飛說得對,”雲雲對前來查看的王媚說,“我們不需要非此即彼,我們可以自由選擇。”
這種轉變也影響了顧澤的工作。在公司的新項目討論中,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不再強調“中美差異”,而是聚焦“人類共通的需求”。這個視角的轉變讓項目突破了長期以來的瓶頸。
就連顧澤母親的護理也找到了新思路。雲雲發現,當奶奶陷入時間混亂時,給她聽中美兩國的老歌最能讓她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