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子
深夜十一點,“王姐麻辣燙”的紅色燈箱在老舊小區的巷口散發著溫暖卻略顯油膩的光暈。這是城市裡無數草根夜歸人的深夜食堂,沸騰的大鍋冒著帶著麻辣香氣的水蒸氣,模糊了每個人的臉。
陳建國縮在角落的小馬紮上,頭埋得很低,專注地吃著碗裡的麻辣燙。他四十多歲的臉上刻滿了生活的風霜,一身洗得發白的工裝表明了他並不寬裕的境況。他吃得很快,但眼神卻不時地、飛快地瞟向正在忙碌的王姐和她的女兒小芳。
他的腳邊,已經零星散落著幾根光禿禿的竹簽。在他麵前的碗裡,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根。他小心地數了數碗裡的簽子,十五根。他偷偷抬眼,看到王姐正背對著他給另一鍋湯加料,而小芳則在低頭玩手機。
機會來了。
陳建國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手心也因為緊張而滲出汗來。他做賊似的,用極快的動作,從碗裡拿起兩根明顯是放肉丸和毛肚的、代表“貴價”的長簽,手指微微顫抖著,趁著起身假意去加湯的工夫,手腕一翻,將那兩根簽子悄無聲息地滑回了那鍋翻滾著紅油的、公共的湯鍋裡。簽子入鍋,濺起一點小小的油花,迅速被更多的食材淹沒,仿佛從未存在過。
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了。下崗後的日子艱難,每月那點微薄的收入要付房租,要省下來給老家的兒子寄生活費。這口熱辣的麻辣燙,是他疲憊生活裡為數不多的慰藉和奢侈。第一次“做手腳”是出於怎樣的心態,他已經記不清了,或許是看到彆人桌上堆積如山的簽子時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作祟,或許是真的被經濟壓得喘不過氣。一次得逞後,恐懼和羞愧曾折磨了他好幾天,但省下的幾塊錢,又像是有毒的蜜糖,引誘著他第二次、第三次伸出手。
他坐回位置,快速吃完了剩下的,然後深吸一口氣,拿著僅剩的十三根簽子他原本吃了十五根,放回兩根,但他自己心裡記的是二十根的成本,隻付十五根的錢,等於占了五根的便宜),走向櫃台。
“王姐,數簽子,結賬。”他的聲音有些發乾。
王姐應了一聲,利落地數了起來:“一、二、三……十三根,四塊一根,一共五十二塊。”她抬頭,臉上還是那副爽朗的笑容,“老陳,今天吃得不多啊。”
陳建國含糊地應了一聲,掏出手機掃碼,支付了五十二元。他心裡盤算著,自己實際吃了二十根,應該付八十,這下省了二十八塊。一股混合著僥幸和自我厭惡的情緒在他心裡翻騰。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時,王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溫度降到了冰點:
“老陳,你等等。”
陳建國的身體瞬間僵住。
王姐從櫃台後麵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她的手機,屏幕正對著他。屏幕上播放的,正是他剛才那套行雲流水般“退貨”的動作——如何鬼鬼祟祟地觀察,如何迅速地將簽子滑回鍋裡。監控的角度很清晰,連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緊張都拍得一清二楚。
“這幾個禮拜,有好幾次了吧?”王姐的聲音不高,但在安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周圍幾個食客也好奇地看了過來。“我一開始以為是自己數錯了,或者是簽子掉地上了。這次我特意讓小芳留意著。老陳,這次你太過分了!明明吃了二十塊錢的量,你就付了十五塊的,那兩根肉簽子,就這麼讓你放回去了?”
陳建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仿佛被那滾燙的麻辣燙湯底潑了個正著。他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的羞愧、窘迫、被當眾拆穿的難堪,像無數根細針,紮遍了他的全身。
“我…我…”他囁嚅著,頭幾乎要垂到胸口。
王姐看著他這副樣子,原本尖銳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點,但態度依然堅決:“我們小本生意,起早貪黑的,不容易。你這幾塊錢是省了,可我們得虧多少?把差價補回來吧,一共二十八塊。還有,以後……彆再這樣了。”
陳建國羞愧難當,顫抖著手,重新掏出手機,掃碼,補上了那二十八塊錢。支付成功的提示音此刻聽起來無比刺耳。他不敢再看王姐和周圍食客的眼神,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出了麻辣燙攤子溫暖的光圈,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
王姐看著他倉皇的背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對旁邊有些發愣的女兒小芳說:“收拾一下那桌吧。”她心裡也說不上是憤怒還是彆的什麼,或許,在這城市的底層,誰的生活都不是那麼容易,隻是,有些線,不能越過。
而那兩根被偷偷放回鍋裡的簽子,依舊在紅油湯底中沉浮,與其他乾淨的簽子混在一起,仿佛一個無聲的警示,記錄著這個夜晚,一個男人在生活重壓下,一次不光彩的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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