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娃的生活,將一種更深切的痛苦,赤裸裸地烙印在我的身體上——那就是終年赤腳帶來的無儘痛楚。
在我的記憶裡,似乎從學會走路開始,我的腳就幾乎沒有穿過一雙真正合腳、完整的鞋。奶奶是絕不會把錢浪費在給我買鞋這種“冤枉事”上的。“丫頭片子,腳底板賤,磨磨就厚了,穿哪樣鞋!費錢!”這是她掛在嘴邊的說辭。
於是,我的一年四季,便是由一雙赤裸的、臟兮兮的、布滿各種傷口和老繭的腳來丈量的。
春天,山上的草剛剛冒頭,還帶著冬天的硬茬。我牽著老牛上山,細嫩的腳底板踩上去,像踩在無數根細小的針尖上,刺疼難忍。被雨水泡軟又曬乾的泥地,表麵一層硬殼,下麵卻是稀爛的泥漿,一腳踩下去,“噗嗤”一聲,冰冷的泥漿從腳趾縫裡擠出來,裹滿整個腳麵,黏膩又惡心。還得時刻提防著藏在草叢裡的尖銳碎石和斷裂的枯枝,一不小心踩上去,立刻就是一道血口子。鮮血混著泥漿,疼得我直吸冷氣,卻不敢停下,隻能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跟著牛走。
夏天,是另一種煎熬。太陽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黃土路、石板上被曬得滾燙,像燒紅的鐵板。赤腳踩上去,燙得人幾乎要跳起來,隻能飛快地交替著腳,尋找偶爾一點的陰影或者草稞子落腳,像一隻被燙傷的貓。放牛時,牛在樹蔭下乘涼反芻,我卻往往無處可躲,隻能坐在發燙的石頭上,感覺腳底板都快被烙熟了。更可怕的是山上的荊棘和一種叫“霍麻”的植物,邊緣帶著細小的毒刺,刮到腳踝和小腿,立刻紅腫起來,又癢又痛,好多天都消不下去。
秋天,相對好過一些,但地上的涼氣已經開始往骨頭縫裡鑽。收割後的稻田裡,留下的稻茬像一把把朝上的小匕首,鋒利無比。奶奶有時會讓我去地裡撿遺漏的紅薯或稻穗,我赤腳走在田裡,必須萬分小心,否則腳底板很容易被劃得鮮血淋漓。那些細小的傷口,沾上泥土和肥料,往往發炎化膿,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
而冬天,則是赤腳生涯裡最殘酷的刑罰。
貴州山區的冬天,潮濕陰冷,那種冷不像北方的乾冷,而是能滲透進骨頭縫裡、帶著濕氣的魔法攻擊。清晨,地麵往往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奶奶可不管這些,天蒙蒙亮就把我從冰冷的被窩裡吼起來:“死懶鬼!還挺屍!牛餓死了!快去放!”
我哆哆嗦嗦地爬下床,赤腳踩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那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激得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壩裡、路上,都覆蓋著一層霜凍。
第一腳踩上去,那感覺已經不是冷,而是一種尖銳的、燒灼般的疼痛。仿佛腳底板瞬間被無數根冰針刺穿,凍得麻木,卻又疼得清晰。我常常疼得縮回腳,在原地蹦跳幾下,但毫無用處,隻會讓冰冷的空氣更快速地帶走身體裡可憐的熱量。
必須走。不走,奶奶的罵聲和棍子就會立刻到來。
我隻能咬著牙,忍著那鑽心的刺痛,一步一步踩在冰冷的霜地上,走去牛圈牽牛。腳很快就凍得失去了知覺,像兩塊僵硬的木頭,隻是機械地移動著。腳踝處被凍得通紅發紫,裂開一道道細小的血口子。
最痛苦的是去溪溝邊洗衣服。冬天的溪水,冰冷徹骨,幾乎要結冰。奶奶和爺爺的臟衣服,還有後來弟弟妹妹的尿布,堆成小山。我蹲在溪邊的石頭上,挽起褲腿,把赤裸的雙腳浸入冰水裡。
那一瞬間,像有千萬把冰刀同時剮蹭著骨頭,疼得我幾乎要暈過去。手指很快也凍得紅腫僵硬,幾乎握不住沉重的、浸了水的衣服。我要用棒槌反複捶打,在冰冷的水裡反複漂洗。often,洗不了多久,雙腳就凍得完全麻木,失去知覺,仿佛那已經不是我的腳了。等洗完衣服,勉強站起身,雙腳回暖的過程更是痛苦萬分,像有無數根針在同時紮,又癢又痛,難受得讓人想哭。
晚上,蜷縮在冰冷的被窩裡,凍瘡開始發作。腳後跟、腳趾上,又紅又腫,像一個個熟透的爛柿子,鑽心地癢,一熱就更癢,忍不住去撓,一撓就破,流出黃水,黏在破舊的被單上,第二天結痂,一動又會裂開,鮮血直流。
奶奶對此視若無睹,甚至還會冷嘲熱諷:“嬌氣!哪個娃兒冬天不長凍瘡?就你金貴?撓爛了也是活該!”
偶爾,爺爺看到我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會默默地歎口氣,去灶孔裡掏一點草木灰,讓我敷在凍瘡上。或者,在某個難得的、奶奶心情似乎不錯的傍晚,他會翻找出不知哪裡來的、一塊破舊的棉花和布條,扔給我,含糊地說:“……包一下。”
這就是我能得到的全部“治療”了。
我的腳底板,在經年累月的磨礪中,早已結了一層厚厚的老繭,像牛皮一樣粗糙堅硬,能抵禦一般的碎石,卻抵禦不了極致的寒冷和尖銳的傷害。腳趾因為常年抓地,有些變形,指甲縫裡永遠塞著洗不淨的黑泥。大大小小的傷疤、凍瘡留下的深色印記、裂開的口子,縱橫交錯,記錄著每一個季節帶來的不同痛楚。
赤腳走在路上,常常會引來彆的孩子更惡意的嘲笑和指指點點。他們穿著雖然破舊但好歹是完整的布鞋甚至膠鞋,奔跑玩耍。而我,隻能低著頭,加快腳步,試圖把自己那雙醜陋、肮臟、傷痕累累的腳藏起來,儘管無處可藏。
這雙赤腳,帶我走遍了放牛的山坡,走過了溪邊刺骨的冰水,走過了田間地頭的坎坷,也走過了村裡每一個角落的冷眼和嘲笑。它是我苦難生活最直接、最疼痛的見證,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現實和尖銳的痛楚之上。
痛,久了,似乎也就麻木了,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成了生活本該如此的模樣。隻是在那無數個被凍醒或疼醒的深夜,看著自己紅腫潰爛的雙腳,那種無法言說的委屈和淒涼,才會像冬天的霧氣一樣,無聲無息地將我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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