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邱桂英那張嚇人的陰陽臉，還有她那身老是治不好的病，不是沒來由的。這些都是她拿命換來的。
這些都是我後來在村口聽那些閒著沒事的老太太們擺龍門陣聊天）聽來的。她們聚在村頭老槐樹下，納著鞋底，東家長西家短，嗓門又大，想聽不見都難。
有一回，我就聽見她們唏噓喳喳地說起我奶奶。
“唉，說起唐家那個邱桂英，也真是造孽喲……”一個癟著嘴的老太太先開了腔。
“可不是嘛，”另一個接口道，“小小年紀，才十四五歲，就嫁到老唐家來了。那會兒唐成淩我爺爺）也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苦日子還在後頭哩！”第三個壓低了點聲音，但又確保周圍都能聽見，“她是從十六歲上就開始生啊！一年一個，跟下豬崽兒似的！”
我蹲在不遠處的草棵子裡，假裝扯豬草，耳朵卻豎得老高。
“哎呦喂，那身子哪經得住那麼折騰？懷起，生，坐月子？沒那回事！沒幾天就得下地乾活！奶著娃，肚子裡又懷上了！簡直是拿命在填啊！”
“生了多少？我算算……”第一個老太太掰著手指頭，“老大唐學生，老二唐學冬我爸），老三唐學祥，老四唐學強，老五唐學翠姑姑），老幺唐學龍幺叔）……這都六個了。還有呢？沒站住的夭折的）更多！”
“少說也有十好幾個！”另一個肯定地說，“生老七那個姑娘的時候，身子就徹底垮了！那姑娘也沒養活，不到七歲就沒了……唉……”
“咋能不垮？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血虧得厲害，落下一身的病！臉上那顏色，估計就是那時候作下的病根，要麼是亂吃偏方吃的，要麼是氣血壞完了！”
“嘖嘖，怪不得後來胃爛成那樣，切掉一大半。都是月子裡沒休養好，啃冷紅薯，喝涼水落下的！”
“唉，生了那麼多，就活下來六個。一個個拉拔大，容易嗎？男人就知道埋頭乾活，家裡事一點不管，累都累死她一個！”
“是哦，性子能不變嗎？換誰誰不憋一肚子火？變成現在這樣，罵人狠，脾氣躁，也是沒法子……”
她們在那裡長籲短歎，好像很同情我奶奶。
我聽著，心裡有點複雜。原來奶奶也不是生下來就這麼凶、這麼怪的。她也吃過那麼多苦，受過那麼多罪，差點把命都搭進去。
可是……可是這就能成為她天天罵我、打我、不把我當人看的理由嗎？
她受苦，所以我生下來也該受苦嗎？她沒人疼，所以我也活該沒人疼嗎？
我想不明白。
我隻知道，她那些老病根，成了她使喚我、折磨我的最好借口。她胃疼，躺椅子上哼哼，我就得跑斷腿。她身子虛，沾不得冷水，我就得大冬天去溪溝裡洗她的臟褲子。她脾氣躁，我就成了她的出氣筒，隨時可能挨打挨罵。
她的悲慘過去，並沒有讓她對我好一點，反而讓她覺得，她受過的苦，我也得受著，甚至得更苦。
那些老太太可憐她，那誰來可憐我呢？
我扯了一把豬草，塞進籃子裡，默默走開了。心裡並沒有因為知道了奶奶的過去而變得輕鬆，反而更沉了。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把她受過的苦和我正在受的苦，牢牢地捆在了一起，誰也解不開。
日子，還是得照樣熬。她的病根是落下了，我的苦日子，也好像一眼望不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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