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心裡頭,最疼的,可能就數那個沒站住沒養活)的老七,我的小姑。村裡那些老太太擺龍門陣的時候,也老提她,說她長得俊,聰明,嘴又甜,可惜了,沒那個命。
有一回,也不知道奶奶是病的,還是心裡憋得難受,難得地沒罵人,靠在躺椅上,眼睛望著門外頭,愣愣的,突然就跟我念叨起來了。那眼神,不像平時那麼凶,空空的,看著叫人心裡發毛。
“你有個小姑……”她聲音啞啞的,像在拉破風箱,“排老七……比你爸他們小好多……長得那叫一個水靈……眼睛大大的,會說話……”
我蹲在灶門口燒火,沒敢吱聲,偷偷瞅她。她好像也不是真要跟我說,就是自己在那想,嘴裡絮絮叨叨。
“疼她啊……那麼多娃,就數她最得我心……有啥好吃的,都緊著她……她爹我爺爺)那個悶葫蘆,抱她的時候,臉上都有笑模樣……”
她停了一下,喘了口氣,那半張黑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更嚇人了。
“病來得急……咳嗽,發燒……開始沒當回事,娃兒哪有不病的……後來越咳越凶,小臉燒得通紅,吃不下東西,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了……”她的聲音有點發抖,“夜裡咳得喘不上氣,我就抱著她,整夜整夜地拍……她那小身子在我懷裡,一抽一抽的……咳得我心都碎了……”
我聽著,手裡燒火的棍子都忘了扒拉。
“沒錢啊……那時候哪有錢請郎中瞧……扯點草藥熬了喂,灌進去就吐出來……眼瞅著就不行了……最後那幾天,話都說不出了,就拿那雙大眼睛看著我,眼淚吧嗒吧嗒掉……”奶奶的聲音哽住了,她用那雙枯柴一樣的手抹了把臉,也不知道有沒有眼淚。
“還沒滿七歲呢……就沒了……早上發現的時候,身子都硬了……”她說到這裡,突然不說了,胸口起伏得厲害,猛地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把那切剩下的半個胃都咳出來。
我嚇得趕緊站起來,手足無措。她咳了好一陣,才慢慢平複下來,癱在躺椅裡,一點力氣都沒了的樣子,閉著眼睛,胸口還微微喘著。
從那以後,我好多次看見她一個人偷偷抹眼淚。有時候是端著碗吃飯,吃著吃著就愣神,眼淚掉碗裡了也不知道。有時候是晚上,我睡在堂屋角落的破床上,能聽見她屋裡壓抑的、像老貓哭一樣的抽泣聲,嗚嗚咽咽的,能哭大半宿。
那些老太太說,她就是哭小姑哭得太狠,把眼睛哭壞了,身子哭垮了,胃病也是那時候加重了的,後來才爛穿了孔,差點死掉。
原來奶奶那麼凶的人,也會哭啊。還會哭得那麼傷心。
我心裡怪怪的。有點可憐她,失去了那麼心疼的女兒。但又有點怕,她因為傷心,身子更不好,脾氣就更暴躁,我挨打挨罵的時候就更多。
那個我沒見過麵的小姑,就像一根刺,紮在奶奶心裡頭,也間接紮在了我的日子裡。奶奶想起一回,就要難受一回,她一難受,我就得多乾好多活,多挨好多罵。
好像那個漂亮卻短命的小姑,把奶奶心裡頭那一點點可能有的柔軟,也都帶走了,剩下的,就隻有病痛,和看誰都不順眼的戾氣。
她沒了女兒,可憐。我沒了爸媽疼,也可憐。但這可憐和可憐碰到一塊,沒變成暖和,反而變成了更深的冰窖,把我凍在裡麵,一天比一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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