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麼過著，白天上學，下午乾活，像驢拉磨，一圈又一圈。學校裡學的那點東西，是我這驢眼前吊著的那根胡蘿卜，看得見，聞得著一點甜味兒，勾著我使勁往前奔。
可這根胡蘿卜，奶奶恨不得一口給它嚼碎嘍。她看我晚上摸出書本，那臉就拉得比驢臉還長。
“又點燈！又點燈！”她拍著躺椅扶手，唾沫星子橫飛，“那煤油是天上掉下來的？不要錢買？你個敗家精！白天學那幾個破字還不夠你嘚瑟的？晚上還裝模作樣！趕緊吹了！睡覺！”
我嚇得手一抖，差點把寶貝課本掉地上。煤油燈那豆大的火苗也跟著晃了晃，像我哆嗦的心。
媽有時候看不過去，會小聲勸一句：“媽，娃想學就讓她學一會兒吧，也費不了多少油……”
“你懂個屁！”奶奶立刻調轉槍口，“就是你們慣的！讀兩天書心都讀野了！乾活沒精神，倒有精神點燈熬油！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爸悶頭抽著煙袋，煙霧繚繞裡，他咳了一聲，聲音低沉：“讓她寫半個鐘頭。認幾個字，總不是壞事。”
爺爺縮在角落的陰影裡，像個木頭疙瘩，屁都不放一個。
奶奶氣得哼哼，但爸發了話，她也不好一直罵，隻是不停地弄出各種動靜：咳嗽、吐痰、罵弟弟妹妹吵、指揮我媽乾這乾那……反正就是不讓我安生。
我就趁著這難得的、爸爭取來的半點鐘，趴在堂屋的破桌子上，就著那盞昏黃得可憐的煤油燈，拚命地看，拚命地寫。
燈光太暗了，我得把眼睛湊得很近才能看清書上的小字，鼻子都快碰到紙了。煙味兒、奶奶的罵聲、弟弟的哭鬨聲、屋裡各種亂七八糟的味道和聲音，都圍著我轉。
但我像把自己塞進了棉花套子裡，努力把這些都隔在外麵。我的眼裡隻有書上的拚音，隻有那些越來越複雜的字。我的右手握著鉛筆，在本子上一筆一劃地寫。因為白天乾活，手指頭還是僵的，寫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寫錯了，就用橡皮頭小心地擦，把那點紙屑吹掉，怕奶奶看見又罵我浪費。
a，o，e……人，口，手……上，中，下……1+1=2，2+2=4……
我心裡默念著，手指頭在桌上比劃著。這些字和數，像一把小小的鑰匙，慢慢插進我黑乎乎的腦子裡，好像要打開一扇我從來不知道的門。
有時候遇到不會的，我就記下來，第二天偷偷問小燕燕，或者鼓起天大勇氣去問冉老師。冉老師總是很耐心，會再給我講一遍。
半個鐘頭眨眼就過。奶奶的罵聲準時響起，像掐著表：“到點了！還磨蹭！吹燈！睡覺！耳朵塞驢毛了？”
我趕緊合上書，吹滅煤油燈。屋裡瞬間漆黑一片，隻有灶孔裡還有一點點沒熄儘的火星紅光。
我摸著黑，把書本鉛筆收進書包，緊緊抱在懷裡，摸到我的小破床，爬上去。眼睛被煤油煙熏得又乾又澀，直流眼淚。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又酸又疼。
可腦子裡卻異常清醒。那些剛看過的字，像一個個小黑點，在黑暗裡飛來飛去。我就在心裡一遍遍複習，用手指在冰冷的床板上畫，直到迷迷糊糊睡過去。
夢裡，有時候不再是追我的蛇和奶奶的罵聲，而是書上那些字，它們排著隊，對我笑。
我知道奶奶嫌費油，嫌我耽誤睡覺明天沒力氣乾活。可我沒辦法。白天在學校時間太短了，活又那麼多，隻有晚上這點時間，才是真正屬於我自己的，能抓住那根“胡蘿卜”的時間。
煤油燈很暗，煙很大，味道也難聞。但它照亮的那一小片桌麵，是我整個灰暗童年裡，最亮堂、最寶貴的地方。哪怕隻能偷來半點鐘，也足夠我把一點點希望，像存錢一樣，存進心裡。
這點錢，奶奶搶不走，誰也搶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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