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書包，幾乎是跑著回家的。心裡還揣著上午那點剛捂熱乎的勁兒，aoe在腦子裡轉，小燕燕亮晶晶的眼睛在眼前晃，腳下步子都快了些。
可這輕快沒持續多久，剛望見我家那破舊的院門，心就沉了下去。奶奶果然已經叉著腰站在門口了，那張陰陽臉拉得老長，像誰欠了她幾百萬似的。
“還曉得死回來？”人還沒到跟前，罵聲就先砸過來了，“瞅瞅日頭都到哪了？磨磨蹭蹭，死在外頭孵蛋呢？一上午功夫，豬餓得直拱圈，水缸底都乾了！指望你，一家老小都得渴死餓死！”
我趕緊把頭埋低，不敢吱聲，快步溜進院門，想把書包先放屋裡。
“放啥放？”奶奶眼尖，一把扯住我書包帶子，差點把我拽個趔趄，“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真當自己是讀書小姐了？活兒不用乾了？趕緊的！把衣服換了！你那身新皮是想穿著打豬草還是挑水？弄臟了看我不撕了你的皮！”
我被她吼得手忙腳亂，衝進屋裡，哆嗦著把新衣服新鞋脫下來，仔細疊好，換上那身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又把涼鞋小心放好，重新穿上那雙用布條綁著的破布鞋。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奶奶的罵聲就沒停過，像催命符一樣。
“磨蹭！生娃都生出來了！還不滾出來！”
我抓起牆角的竹籃和砍刀，低著頭跑出去。
“打不滿一籃子豬草彆回來吃飯！水缸挑不滿看我怎麼收拾你！手腳麻利點！一下午功夫還想偷懶？”
我挎著籃子，提著砍刀，幾乎是逃出了院子。上午在學校那點輕鬆愉快，早就被奶奶的罵聲砸得粉碎，心裡堵得像塞了一團濕棉花。
跑到後山坡，我才敢稍微喘口氣。看看天，日頭正烈。我不敢耽擱，趕緊低頭找豬草。手裡的砍刀揮舞著，腦子裡卻忍不住回想上午學的拚音。a，嘴巴張大，o，嘴巴圓圓，e，嘴巴扁扁……我一邊割草，一邊無聲地動著嘴巴，練習口型。
“萍萍！”忽然聽到有人喊我。抬頭一看，是小燕燕！她也挎著個籃子，從另一邊坡上來。
“你也來打豬草啊？”她跑過來，臉蛋紅撲撲的。
“嗯，”我點點頭，“奶奶讓打滿一籃子。”
“我也是！”她湊過來看我的籃子，“呀，你都快半籃了？真快！我光顧著玩了。”她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倆就一邊找豬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是她說，我聽。她說班上哪個男生最調皮，說冉老師今天表揚了她一次，說她媽答應她期末考試考好了給買新頭繩。我安靜地聽著，心裡有點羨慕，她說的這些，離我好遠。
但我還是很高興。有人願意跟我一起乾活，跟我說話，這感覺真好。乾活好像也沒那麼累了。
打完豬草，我們約好明天上學路上見，就各自回家了。我挎著沉甸甸的籃子，一路小跑。到家門口，先把籃子藏到屋後，才敢進院門——怕奶奶嫌少又罵。
果然，奶奶檢查了豬草，撇撇嘴：“磨蹭這半天，就這麼點？夠誰吃？”但也沒再多說，可能看在我確實沒偷懶的份上。
“水呢？”她眼睛一瞪，“水缸見底了沒看見？等著我老太婆去挑？”
我趕緊抓起屋簷下的扁擔和水桶。挑水的地方在村口的井，來回一趟不近。我人小，力氣也小，一次隻能挑半桶水，走起來晃晃悠悠，水灑出來，打濕了褲腿和破布鞋。
扁擔壓在瘦弱的肩膀上，硌得生疼。來來回回跑了三四趟，才勉強把水缸添夠。肩膀火辣辣的，胳膊也酸得抬不起來。
剛喘口氣，奶奶又喊：“愣著當木頭樁子呢？雞喂了沒？灶裡的火生起來！晚上煮飯！”
我又趕緊去抓穀糠拌食喂雞，然後蹲在灶口，被煙嗆得直流眼淚，好不容易把火生起來。
奶奶就在躺椅上指揮，一會兒說火大了，一會兒說米放少了，嘴一刻不閒。弟弟妹妹在屋裡哭鬨，她也不怎麼管，隻吼我：“耳朵聾了？沒聽見娃哭？去瞅瞅！”
我就像個被抽得團團轉的陀螺，一刻不得閒。隻有偶爾直起腰擦汗的時候，能瞥一眼被我藏在角落裡的書包。那抹紅色，是我灰暗忙碌的下午裡，唯一的亮色。
天擦黑的時候，爸和爺爺從地裡回來了。媽做好了晚飯，一鍋稀包穀糊糊，一碟鹹菜。吃飯的時候，奶奶還在叨叨，說我上學了翅膀硬了，乾活不利索了，就知道躲懶。
我埋頭喝糊糊，不敢反駁。爸悶頭吃飯，偶爾說一句：“吃了飯讓她寫寫字。”
奶奶立刻哼一聲：“寫那玩意兒能當飯吃？有那功夫不如多砍點柴火！”
飯後，我搶著洗碗，就著灶膛裡最後一點火光，趕緊把碗刷了。然後才敢，小心翼翼地從角落裡拿出書包和一本課本，就著昏暗的煤油燈，想看看白天學的東西。
煤油燈的光線很弱，我的影子投在牆上，大大的，晃來晃去。眼睛看得發酸。奶奶在旁邊咳嗽、吐痰，弄出各種聲響。弟弟跑來跑去，差點撞翻我的凳子。
我努力集中精神，用手指著書上的拚音，無聲地念。a，o，e……
才看了沒幾分鐘，奶奶就又開始罵：“費那煤油不要錢啊？眼睛看瞎了還得給你治！趕緊滾去睡覺！明天一早還得起來喂豬！”
我隻好合上書，無比珍惜地摸了一下封麵，把它和鉛筆一起收回書包裡。吹滅煤油燈，屋裡陷入一片黑暗。
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疼。肩膀疼，胳膊疼，腰也疼。但腦子裡，那幾個拚音字母卻異常清晰。
a，o，e……小燕燕說明天一起上學……冉老師說我握筆姿勢對……
我在黑暗中悄悄咧了咧嘴，感覺這一天的勞累，好像也不全是苦的。上學這條路，剛開個頭，就知道不好走。但隻要能繼續往前走，再重的擔子，我好像也能咬著牙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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