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灰白,冷得像摻了冰碴子。奶奶的罵聲像往常一樣,準時從灶房門口砸過來,比冰碴子還割人。
“挺屍挺到現在?還不起來去背水!等著老娘伺候你嗎?餓一頓還把你餓嬌貴了?”
我掙紮著從冰冷的被窩裡爬出來,渾身骨頭縫都冒著寒氣。一夜沒睡踏實,腦袋昏沉沉的,像塞了一團濕棉花。肚皮裡那股火燒火燎的餓勁過去了,變成一種沉甸甸、空落落的鈍痛,好像裡頭塞了塊冰涼的石板,墜得人直不起腰。
沒飯吃,還得乾活。
我拖著軟綿綿的腳杆,拎起那個比我胳膊還沉的舊水壺,一步一步往外挪。每走一步,肚皮裡那塊“石頭”就往下墜一下,扯得心口都發慌。
路上碰到幾個早起下地的村裡人,看到我蔫頭耷腦的樣子,有人撇撇嘴,有人當沒看見。隻有村東頭的王婆婆,拄著拐棍站在門口,渾濁的老眼看了我一會兒,歎了口氣,喃喃道:“造孽哦……細娃兒造孽哦……”
我趕緊低下頭,加快腳步走過去。我不需要可憐,我怕這可憐被奶奶看到,又成了她罵我的新由頭。
走到山洞附近,那股熟悉的陰冷氣又纏上來。我遠遠站住,豎起耳朵聽。除了風聲,啥也沒有。昨天的鑼鼓聲好像一場噩夢。
可我還是怕。腳像釘在地上,不敢往前挪。
肚皮裡那塊“石頭”沉甸甸地提醒我,沒背水回去,等著我的是啥。奶奶的燒火棍,還有可能又是一天沒飯吃。
我咬咬牙,心裡頭對鬼怪的怕,到底還是沒熬過對奶奶和餓肚皮的怕。我閉著眼,心一橫,小跑著衝過去,胡亂舀了半壺水——實在沒力氣舀滿——轉身又小跑著逃離那個黑黢黢的洞口。
一路喘著氣跑回家,水在壺裡晃蕩,灑出來不少,打濕了我的破褲腿,冰涼的貼在皮膚上。
奶奶正在院壩裡喂雞,看到我手裡的水壺才半滿,褲腿濕透,臉色一沉:“沒吃飽飯?連水都舀不滿了?灑了一路,敗家玩意兒!”
我低著頭,不敢吭聲,把水壺放到灶房門口。
“愣著乾啥?放了牛再去上學!難不成還指望老娘喂你?”她把一把爛菜葉子扔進雞圈,看都不看我一眼。
肚皮裡那塊石頭更沉了。我轉身拿起那根光溜溜的竹棍,去牛圈牽老牛。
老牛慢吞吞地走出來,鼻子噴著白氣。它好像看出我沒精神,用粗糙的舌頭舔了一下我的手背。要是平時,我可能會摸摸它的頭,跟它說兩句話。可今天,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肚皮裡那塊石頭壓得我隻想蹲下去,什麼都不乾。
我把老牛趕到山坡上,它自己去找草吃。我找了個背風的草窩子,蜷著坐下來,把冰涼的雙手夾在胳肢窩底下取暖。
太陽慢慢出來了,照在身上有一點點暖意。可我肚皮裡還是冰涼一塊,餓得發慌,卻又不像昨晚那樣火燒火燎,就是一種磨人的、沉重的空虛感,讓人渾身發軟,腦子裡嗡嗡響。
我看著老牛慢悠悠地嚼著乾草,喉嚨裡發出滿足的咕嚕聲。連它都能吃飽。
要是我是頭牛就好了,吃草就能活。草到處都有,不用錢買。
腦子裡又開始胡思亂想,想昨天那攤墨汁,想毛狗和鐵蛋,想冉老師……想到冉老師,心裡頭就揪一下。他今天上課,看到講台邊上沒收拾乾淨的黑印子,會不會更生氣?他肯定認定是我乾的了。
肚皮餓,心裡憋屈。
我從草窩子裡摳出一點草根,放在嘴裡嚼。又苦又澀,還有股土腥味,根本咽不下去。吐掉之後,嘴巴裡更苦了。
時間差不多,該去上學了。我站起來,眼前黑了一下,趕緊扶住旁邊的樹才站穩。肚皮裡那塊“石頭”晃蕩著,墜得我頭暈眼花。
牽著老牛往回走的時候,我覺得那段路特彆長,好像永遠走不到頭。
把牛關回圈裡,奶奶已經不在院壩了。我拿起那個臟兮兮、帶著泥鰍腥味的破書包,拖著步子往學校走。
路上,小燕燕跑過來跟我一起走。她看我臉色蒼白,走路打晃,嚇了一跳:“萍萍,你咋了?病咯?”
我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沒……沒事。”
“你臉色好難看哦,”她擔心地看著我,“早飯吃沒?”
我抿緊嘴巴,沒說話。
小燕燕好像明白了,從她那個洗得發白的布口袋裡掏出半個煮紅薯,硬塞到我手裡:“我給你留的,快吃!”
那紅薯還有點溫乎氣。我看著那半個紅薯,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鼻子發酸。我想吃,餓得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但……小燕燕家也不寬裕。
“不要……你吃……”我想把紅薯還給她。
“哎呀,你拿著嘛!我吃過了!”小燕燕按住我的手,力氣很大,“你看你餓得都要飄起來了!”
我看著她真誠的眼睛,心裡頭一暖,那塊冰涼的“石頭”好像融化了一點點。我沒再推辭,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啃那半個紅薯。紅薯有點乾,噎人,但甜滋滋的,是我吃過最甜的東西了。
“慢點吃,彆噎著。”小燕燕在旁邊說。
半個紅薯下肚,肚皮裡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好像被頂起來一點,沒那麼硌得慌了,身上也好像暖和了一絲絲。
走到學校門口,我看到冉老師正站在教室外麵,看著講台旁邊那塊沒弄乾淨的黑印子,眉頭皺著。
我剛剛因為半個紅薯暖和過來的心,一下子又涼了下去,趕緊低下頭,不敢看他,拉著小燕燕飛快地溜進了教室。
肚皮暫時不那麼餓了,但另一塊更沉的石頭,又壓在了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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