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裡的活兒總算鬆快了些,可家裡的活兒,像纏腳的野藤,一圈一圈,還是捆得人喘不過氣。最難熬的就是晚上,那堆成小山的玉米棒子,好像永遠也剝不完。
吃完飯,碗都來不及洗,奶奶的眼神就跟鞭子似的抽過來,下巴往院子裡一努。我和爺爺就得像兩個聽令的木偶,搬個小板凳,坐到那玉米堆跟前,開始今晚的磨人工。
院子裡那盞新安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勉強照亮我們這一小片地方。飛蛾和小蟲不要命地往燈泡上撞,發出噗噗的輕響,影子在牆上地上亂晃,看得人眼暈。我就著這昏黃的光,抓起一個玉米棒子,使勁掰開乾枯的外皮,手指頭摳進玉米粒裡,把皮撕扯下來,露出裡麵擠得密麻麻的金黃粒子。手指頭早就磨得又紅又腫,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和玉米須,火辣辣地疼。
但這都不算啥,最難受的是困。白天累得骨頭縫都酥了,晚上一坐下來,ar氣往上一湧,眼皮就像被膠水粘住了,死沉死沉地往下墜。腦袋一點一點的,手裡的動作越來越慢,有時候抓著個玉米棒子,半天都沒動靜。
“咋?等著老娘給你唱催眠曲?”奶奶冷冰冰的聲音像盆冷水,猛地澆在我頭上。她一般不動手,就坐在門檻那邊,借著屋裡透出的那點亮光納鞋底,或者就乾坐著,一雙眼睛像夜貓子似的盯著我們,專門抓誰偷懶。
我一個激靈,趕緊甩甩頭,逼自己睜大眼睛,手下加快速度。
可身子不聽使喚。沒過一會兒,困勁兒又上來了,比上次還凶。腦袋昏沉得像灌了鉛,眼前的玉米棒子都變成了重影,耳朵裡嗡嗡的,好像有幾千隻蜜蜂在叫。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栽……
“啪!”後腦勺突然挨了一下,不重,但嚇人。我猛地驚醒,回頭看見奶奶不知道啥時候站到了我身後,手裡拿著她的破鞋底,正瞪著我。
“睡!睡!睡死過去算了!這點活兒都乾不利索!養你有啥用!”她罵著,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
我嚇得睡意全無,心臟砰砰跳,趕緊低下頭,拚命地剝玉米,手指因為慌亂,被玉米葉子喇了一下,滲出血珠,我也顧不上,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比挨打的地方還燙。
爺爺在旁邊,始終埋著頭,像尊沉默的石像,手裡的動作不快,但一直沒停過。隻有那偶爾響起的一聲沉重的咳嗽,才證明他是個活人。他對奶奶的打罵和我挨訓,好像根本沒看見,也沒聽見。
這樣的夜晚,一熬就是大半夜。不到筐裡的玉米芯子堆得冒尖,奶奶是不會開口說“歇了”的。每次聽到這兩個字,我都像聽到大赦令,渾身一鬆,差點從板凳上癱下去。
拖著像是彆人的腿腳回到屋裡,倒在冰冷的床上,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每一處關節都在呻吟。看著黑乎乎的屋頂,心裡隻有一個念頭: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我才八九歲啊。村裡彆的女娃,這個年紀還在跳皮筋、抓子兒一種抓石子的遊戲),或者窩在媽懷裡撒嬌。可我呢?扳包穀、挑稻子、剝玉米……像個老莊稼把式,啥重活累活都得乾。手心早就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皮膚黑得扔煤堆裡都找不著。
有時候摸著那層硬繭,心裡會有點發愣:這是我嗎?我才這麼點大,手咋就變成這樣了?
但這點發愣很快就會被沉重的疲憊吞沒。沒空細想,也沒人心疼。
唯一一點和往年不一樣的,就是頭頂那盞昏黃的燈泡了。
前兩個月,我們唐家坡底下這片,總算通上電了!為拉這電線,扯皮扯了好久。坡頂冉老師他們那邊早就通了,晚上亮堂堂的,還有電視看,熱鬨得很。我們下半寨子窮,拉電線要湊錢,有好幾戶舍不得出錢,吵吵嚷嚷拖了好久。爺爺那段時間還去幫忙抬過電線杆,一天能掙十幾塊錢呢。
最後也不知道咋說通的,反正電線杆子終於立起來了,細細的電線拉進了家家戶戶。
那天晚上,合上電閘的那一刻,燈泡猛地亮起來,雖然黃乎乎的,不像太陽那麼亮,但比之前那豆大的煤油燈可是強太多了!整個屋子都好像被溫暖的光填滿了,看東西清楚多了,再也不用就著那跳動的、熏眼睛的煤油燈火光寫作業、剝玉米了。
奶奶看著燈泡,臉上那陰陽臉的表情也鬆動了一下,但嘴裡說的卻是:“亮是亮了,電費貴得很!以後都省著點用,沒事彆開著瞎亮!”她還是那麼小氣。
前段時間,有幾個叔叔嬸嬸從外麵打工回來,看到家裡通了電,都高興得很。圍著那燈泡看了又看,說明年過年回來,一定攢錢買部電視機,讓奶奶也看看外麵的世界。
奶奶那時候笑得臉上褶子都深了,難得地沒罵人,嘴裡說著“買那玩意兒乾啥,費電又費錢”,但眼裡的光卻比燈泡還亮。
我知道,她是想著兒子們明年能回來,想著家裡也能像坡上人家一樣,有電視看,熱鬨些。
通電,確實是件大好事。至少晚上剝玉米,不用怕煤油燈被風吹滅了。至少我看課本上的字,不用再看得眼睛發酸了。
那昏黃的燈光,雖然照亮不了所有的角落,也驅散不了奶奶的刻薄和乾活的勞累,但至少,它讓我在黑夜裡,能稍微看清楚一點希望。
就像叔叔嬸嬸們答應買電視機一樣,那是一個遙遠的、模糊的盼頭。但有了這點盼頭,好像日子就沒那麼難熬了。
剝玉米剝到快撐不住的時候,我就抬起頭,看看頭頂那盞發出嗡嗡輕微響聲的燈泡,看著那昏黃卻穩定的光,心裡默默想著:明年,明年過年,家裡會不會真的有了電視機?會不會很熱鬨?
想著想著,手裡的動作好像又快了一點。
熬吧,唐萍萍。冬天快來了,春天就不遠了。等開了春,說不定就有新的盼頭了。
就靠著這點昏黃的光和渺茫的盼頭,我在這似乎永無止境的勞作裡,一天天往下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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