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坡上那條凍僵的小溪,表麵看著不流了,底下卻還在一點點往前挪。眨個眼的功夫,冷風就跟刀子似的刮起來了,割得人臉生疼。冬天,到底還是來了。
我腳上那雙爸爸買的白色塑料涼鞋,早就沒了原樣。鞋帶斷了好幾次,奶奶用燒紅的火鉗燙了又燙,勉強粘在一起,留下幾個難看的黑疙瘩。鞋底也磨得溜薄,快透亮了,踩在石子上硌得腳底板生疼。
這雙鞋,成了我心尖尖上的寶貝。隻有上學的時候,我才舍得穿。穿上它,走在路上,好像就能想起爸爸一點點模糊的樣子,心裡頭能暖和一會兒。
可背水不行。那山路坑坑窪窪,露水重,泥土爛。涼鞋底子滑,一沾水,更是滑不溜秋。有一回,我像往常一樣,舍不得換,穿著涼鞋去背水。下過雨的路格外泥濘,我一腳沒踩穩,哧溜一下,整個人往前一滑,水壺差點甩出去!腳下一崴,那涼鞋脆弱的帶子“啪”一聲就斷了,鞋一下子滑到了腳脖子上,被泥巴糊住,像個套在腳踝上的破塑料圈,扯都扯不下來!
我單腳站在冰冷的泥地裡,又急又氣,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最後還是咬著牙,把那隻糊滿泥巴的腳從爛泥裡拔出來,光著一隻腳,一瘸一拐地把水背回家。那隻涼鞋,費了好大勁才從腳脖子上擼下來,已經臟得看不出顏色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穿它背水了。它太金貴,也太不中用了。
平時乾活,我穿的是另一雙“鞋”——也不知道是從院壩底下哪個垃圾堆裡撿來的破布鞋,鞋幫都快爛沒了,鞋底也快磨平,比我的腳大出好多。奶奶找來些破布條,搓成繩子,讓我把鞋綁在腳上。
走起路來,啪嗒啪嗒響,一點都不跟腳。走慢點還行,想走快點,腳出去了,鞋還留在原地,或者乾脆就甩飛了!得停下來,回頭去找,再把那不聽話的破鞋撿回來,重新綁緊。
村裡那些討人厭的大人和小娃兒,最愛看我這副狼狽相。
“喲,萍萍,又表演甩鞋功呢?”李嬸挎著籃子路過,撇著嘴笑。“唐萍萍,你的鞋咋比你還會偷懶啊?自己先歇著了?”毛狗和鐵蛋他們更是不會放過我,圍著我又跳又叫,學我甩飛鞋的樣子。“快來看啊!飛鞋俠女!”
那些嘲笑聲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我背上,砸得我心裡又冷又疼。我低著頭,臉燒得厲害,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隻能死死咬著嘴唇,把鞋帶捆得更緊一些,加快腳步想躲開他們,可那不爭氣的破鞋又差點掉下來,引來他們更大的哄笑聲。
隻有小燕燕、小麗、心萍和惠萍她們不會笑我。
小燕燕看我鞋又飛了,會跑過來幫我撿,小聲說:“萍萍,下次我讓我媽找找,看有沒有我穿不了的舊鞋給你。”小麗會瞪那些嘲笑我的人:“笑啥笑!有啥好笑的!你們鞋好看得很?”心萍會把她那雙半舊的膠鞋偷偷跟我換著穿一會兒,雖然她的鞋我也大,但至少比破布鞋強點。惠萍姑姑話不多,但有一次看到毛狗他們又笑話我,她冷冷地掃過去一眼,那幾個男娃兒立馬就啞火了,灰溜溜地跑了。
她們的一點好,就像冬天裡嗬出的一口白氣,雖然很快就散了,但那一刻的暖,是真真切切的。
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得靠我自己,和那雙不跟腳的破布鞋。
每天天不亮,踩著冰冷的、硌腳的破鞋去背水。腳凍得麻木,像不是自己的。放牛的時候,踩著霜凍的枯草,破鞋根本不保暖,腳指頭凍得像紅蘿卜,又僵又痛。晚上剝玉米,腳冷得沒處躲,隻能互相搓一搓,或者偷偷踩在爺爺編的草墊子上,取一點點暖。
奶奶才不會管我腳冷不冷,鞋破不破。她隻看我活乾沒乾完。有時候那破鞋的繩子斷了,她罵罵咧咧地扔過來一截更破的布條:“捆上!一點小事都做不好!儘耽誤工夫!”
我就蹲在冰冷的牆角,用凍得通紅、不太靈活的手指,把那破布條搓成繩,重新把鞋綁在冰冷的腳上。繩子勒進肉裡,有點疼,但至少鞋不會掉了。
我看著自己這雙臟兮兮、凍得發紫的腳,看著腳上這雙用破布條綁著的、不知道原來主人是誰的破鞋,心裡有時候會麻木,有時候又會湧起一陣說不出的酸楚。
我也想要一雙暖和、合腳、不會隨時甩飛的棉鞋。不用多好看,隻要暖和,跟腳就行。
可我知道,這是奢望。奶奶不會給我買的。爸媽……他們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消息了。
這雙破鞋,就像我過的日子,湊合,勉強,拖著,走著。不知道哪天就徹底散架了,但又得想辦法把它捆起來,繼續往前走。
走路的時候,我儘量挑平整一點的地方走,小心地看著腳下,怕踩到石子,怕踩到水窪,更怕那不爭氣的鞋又飛出去惹人笑話。
我也學會了不看那些嘲笑我的人,把他們的話當成耳邊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裡默念著:笑吧,笑吧,等我長大了,掙了錢,買十雙好鞋,天天換著穿!
這個念頭,成了我對抗寒冷和嘲笑的一點點武器。
腳上的鞋是破的,冷的。
但心裡的那點念想,得是熱的,硬的。
就像坡上的枯草,看著死了,根還活著,等到春天,還能發出新芽。
我的腳,踩過泥濘,踩過霜凍,踩過嘲笑。
但總有一天,它能踩在平整暖和的地上,能穿上一雙真正合腳的好鞋。
就為著這個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實現的“總有一天”,我這個冬天,也得穿著這雙破鞋,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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