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那場風波，像一塊石頭砸進臭水塘，噗通一聲響，濺起點兒臟水，沒過多久，水麵又恢複平靜了，好像啥也沒發生過。
隻有那波紋底下，暗流還在湧動著。
爺爺蹲在屋簷下，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把他疲憊的臉罩著，看不清表情。那根老扁擔靠牆立著，像是也累癱了。我躲在屋裡，從窗戶縫往外看，心裡那點因為反抗而起的痛快，早沒了，隻剩下對爺爺的心疼和一股說不出的憋悶。
堂屋裡的麻將聲又嘩啦嘩啦響起來了，比剛才還鬨騰，好像叔叔們要把剛才那點不痛快都甩在牌桌上。吆喝聲，笑罵聲，吵得人腦仁疼。
沒多大會兒，我就聽見小羅豔那又亮又脆的嗓門，帶著點撒嬌的味兒：“學強！彆打啦！說好去鎮上逛逛的嘛！這都啥時候了？天天窩在這牌桌子上，有啥意思嘛！”
四叔唐學強的聲音跟著響起，有點不耐煩，又有點討好：“哎呀，打完這圈，打完這圈就走！”
“又是打完這圈！你都說了八百遍了！我不管，現在就走！小從，你說是不是？”羅豔不依不饒，還拉上了小從。
小從的聲音細細的，但也帶著點期待：“嗯……學祥，我們也出去走走吧，老呆著是有點悶。”
三叔唐學祥嘿嘿笑了兩聲：“行行行，聽你們的！老娘們就是事兒多！走走走，陪你們去鎮上看看，買點零嘴兒！”
一陣椅子拖拉的響聲，夾雜著女人的笑聲和男人的調侃聲。三叔四叔被他們的新媳婦拉著，打扮得人模狗樣地出門去了。經過院子時，看都沒看蹲在那兒的爺爺一眼，好像他就是個拴馬樁。
緊接著，大伯和大伯母李小秀也出來了。李小秀還是那副悶葫蘆樣，低著頭，手裡牽著他們的二丫頭小紅麗。大伯臉色倒是比平時好了點，對奶奶說：“媽，我帶小秀回她娘家拜個年，順便把小花接回來。”
小雅是他們的大女兒，一直放在外婆家帶，這都快忘了還有這麼個孩子了。
奶奶正拿著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桌子，聽到這話，撩起眼皮看了大伯一眼，又掃了一眼李小秀那還不算太顯懷的肚子，語氣不鹹不淡：“嗯，去吧。早點回來。路上看著點她，彆磕著碰著。”
那語氣，不像關心，倒像是叮囑彆摔壞了什麼貴重物品。
李小秀頭垂得更低了。
大伯嗯了一聲，也沒多說，領著老婆孩子就走了。
一下子，院裡好像空了不少。就剩下麻將桌上的幺叔和五姑，還有堂屋門檻上臉色依舊難看的奶奶，以及屋簷下沉默的爺爺。
哦，還有灶房裡那個默默刷著仿佛永遠也刷不完的碗的我媽。
五姑一邊摸牌一邊說：“媽，一會兒我也去小麗家串個門，她去年不是嫁到鄰村了麼，叫我去玩玩。”
奶奶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幺叔笑嘻嘻地說：“姐，帶我去唄？看看有沒有漂亮姑娘給我介紹一下？”
“去你的！沒個正行！”五姑笑罵了一句。
他們說得熱鬨，其樂融融。好像剛才那場因為我挑起的、最終落在爺爺身上的風波，從未存在過。
我媽在灶房裡，把碗筷弄得叮當響，水聲嘩啦啦的。我知道，她心裡憋著火。她恨奶奶，我早就知道。奶奶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老是拿話刺她，說她懶，說她饞，說她帶不好孩子，不如那個隻想生兒子的李小秀。
媽性子其實挺烈的，急了也會跟我爸吵，摔東西。但在奶奶麵前，她大多時候都忍著，低著頭，咬著牙乾活。不是她不想吵，是她知道吵不過，吵贏了也沒好果子吃，反而讓我們日子更難過。
她心裡那根弦，繃得比誰都緊。
我悄悄溜出小屋，蹭到灶房門口。我媽正背對著我，用力刷著一口大鐵鍋，肩膀繃得緊緊的。
“媽……”我小聲叫了一句。
她肩膀一顫，回過頭，眼睛還是有點紅，看到是我，鬆了口氣，又趕緊壓低聲音：“你出來乾啥？還不回屋待著？一會兒你奶看見又得說你！”
“我幫你刷……”我說著就要挽袖子。
“不用不用！”她連忙擺手，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從口袋裡又摸出兩顆水果糖，飛快地塞進我手裡，“拿回去吃。彆在這兒晃，聽話。”
她推我走，眼神裡有關心，也有無奈和擔憂。
我捏著那兩顆糖，心裡更不是滋味了。回到小黑屋，我看著手裡這幾顆舍不得吃的糖，再想想剛才院子裡那一幕幕。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嬸嬸……一個個，心裡都揣著自己的小算盤。
奶奶想著怎麼拿捏兒媳婦，怎麼偏心大兒子，怎麼給她寶貝幺兒找對象。爺爺默默承受著一切，用沉默對抗著不公平。爸爸窩囊，逃避，躲清靜。媽媽憋屈，忍耐，在縫隙裡偷偷給我一點甜。叔叔們隻顧自己快活，玩牌，討好新媳婦，根本不管家裡死活。新嬸嬸們想著怎麼玩，怎麼享受，怎麼在這個新環境裡站穩腳跟。大伯和大伯母想著怎麼生兒子，怎麼從奶奶那兒撈好處。
沒有一個人，真心為這個家著想。沒有一個人，問問我和爺爺累不累。沒有一個人，覺得指使我一個小孩乾活有什麼不對。
這個家，散得像一盤沙。風一吹，就各跑各的。隻有我和爺爺，像被遺忘在角落裡的沙子，死死地扒著地麵，承受著所有的風吹日曬。
外麵，幺叔和五姑好像也出門了。院子裡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奶奶偶爾的咳嗽聲，和灶房裡我媽忙碌的聲響。
我趴在窗戶上，看見奶奶起身，抻了抻腰，瞥了一眼灶房，沒說什麼，慢悠悠地回自己屋去了。她倒是會享清福。
爺爺還蹲在屋簷下，煙抽完了，就那麼呆呆地看著地麵，不知道在想什麼。
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口倒扣的大鍋，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個年，過得真沒意思。熱鬨是他們的。勞累和委屈，是我和爺爺、媽媽的。
我縮回床上，把被子蒙過頭。也許，爸媽他們過不了多久，又會走吧。走吧，走了也好。反正，他們在不在，這個家，也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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