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婆家回來那點偷來的暖和氣兒，還沒等進家門，就被奶奶一個眼神給凍沒了。
她正坐在堂屋門檻上，耷拉著那雙“陰陽眼”，臉色比鍋底還黑。我們剛進院子，她那毒鉤子一樣的目光就唰地一下釘在我身上，冷颼颼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嫌惡和算計。
我心裡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往我媽身後縮了縮。
果然，沒等我們站穩，奶奶那破鑼嗓子就陰惻惻地響起來了，不是衝我，是衝著我爸我媽：
“學冬，秀秀，你們過來，我跟你們說個事。”
我爸我媽對視一眼，大概也感覺到沒好事，惴惴不安地走過去。
奶奶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堆礙眼的垃圾：“這萍萍，我現在是帶不了了。”
一句話，像盆冰水，從頭澆到我腳。
我爸愣住了，我媽臉色唰一下白了。
“媽……您……您這是啥意思？”我爸磕磕巴巴地問，有點慌。
“啥意思？字麵意思！”奶奶聲音拔高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家裡現在多了張嘴吃飯她指了一下縮在牆角的小雅），糧食本來就緊巴！我老骨頭一把，能操多少心？管不過來！你們把她送走！送她外婆家去！反正那老婆子稀罕她！”
我站在那兒，渾身血液好像都凍住了，耳朵裡嗡嗡作響，隻能看見奶奶那張刻薄的嘴一張一合。
“媽！這咋行啊！”我媽急了，聲音帶著哭腔，“小萍她……她好歹是您親孫女啊……她外婆那邊也不寬裕……再說……”
“親孫女？”奶奶嗤笑一聲，打斷她，“我親孫女多了！哪個像她這麼能惹事？頂嘴打架摔東西！現在能耐大了，我可使喚不起這尊大佛！趕緊弄走！看著就心煩！”
我爸也趕緊求情：“媽，您消消氣。萍萍是不懂事，可她……她可能乾活了！家裡多少活兒指著她呢！她要是走了，地裡家裡這一大攤子……”
“少了張屠戶，還吃帶毛豬了？”奶奶眼睛一瞪，毫不客氣地懟回去，“現在家裡不是有人嗎？小姝五姑）！小雅！還有你爹！三個大活人還乾不了那點活兒？夠用了！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還省份口糧！”
她話說得又絕又冷，像刀子一樣往我心裡紮。
我站在那兒，像被人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裡，連最後一點利用價值都被否定了。原來我在這個家，就是個白吃飯的、惹事的、多餘的累贅！連乾活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嗬！天呐！我到底算個啥？誰都不要我了！爸媽要把我扔給奶奶，奶奶現在又要像扔垃圾一樣把我扔給外婆！推來推去，我就是個沒人要的破爛！
心裡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猛地竄上來，堵得我喘不過氣。眼淚早就流乾了，眼睛乾澀得發痛，隻剩下一種麻木的、冰冷的絕望，像沼澤地的淤泥，一點點把我往裡吞。
不如死了算了。這個念頭第一次那麼清晰、那麼強烈地冒出來。死了是不是就解脫了？就不用再受這些委屈了？就不用再被當成皮球踢來踢去了？
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掐進手心，卻感覺不到一點疼。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啪”一聲斷了，徹底死了。一點熱乎氣都沒了。
就在這時候，一直躲在屋裡偷聽的五姑唐小姝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從屋裡衝了出來，臉上是真真切切的慌張！
“媽！不行！不能送小萍走！”她急赤白臉地喊，聲音都變了調。
奶奶沒想到她會跳出來反對，愣了一下，沒好氣地說：“咋了？又礙著你啥事了？你不是整天嫌她礙眼嗎？”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五姑急得直跺腳，語無倫次，“媽！你想想！小萍要是走了，家裡這些活兒誰乾？我可乾不了那麼多！扯菜籽、收麥子、種玉米……那得多累啊！您可是答應了我的，等這些活兒乾完就讓我去廣東的！她要是走了，這些活兒不得全落我頭上？那我得乾到猴年馬月去？我還怎麼出去打工啊！”
她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字字句句都是為了她自己，生怕我走了沒人替她乾活，耽誤她享受。
奶奶聽完，撇撇嘴，一副無所謂的賴皮樣子：“哦，就為這個啊？活兒嘛，慢慢乾唄，總能乾完。我這麼大年紀了，還能逼死你？她走了，你就多受累點唄。”
五姑一聽這話，差點哭出來：“媽！你怎麼能這樣！你明明答應我的！那麼多地，我會累死的！我不管！小萍不能走！她必須留下乾活！不然……不然我也不乾了！”
她居然耍起無賴來了。
我看著她們倆，一個冷酷到底，一個自私透頂，為了那點活兒爭來吵去，仿佛我不是個人，隻是個能乾活的好牲口。
我的去留，竟然成了她們討價還價的籌碼。
真是天大的笑話。
我心裡那片死灰，連一點火星子都蹦不出來了。隻覺得無比的可笑，無比的悲涼。
我爸我媽站在中間，看看奶奶，看看五姑，又看看像根木頭一樣杵在那兒的我，滿臉的為難和無力。他們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在這個家裡，他們從來就沒有說話的份兒。
奶奶被五姑纏得煩了，最後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吵什麼吵！煩死了！愛留不留！反正多她一個不多！但我把話放這兒！”她猛地指向我，眼神凶狠，“唐萍萍！你給老娘聽好了！留下就老老實實乾活！再敢惹是生非，偷奸耍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滾一邊去！看著就礙眼！”
一場決定我去留的“大事”，就這麼像鬨劇一樣收場了。
我像個物件，被她們權衡利弊之後，勉強留下了。不是因為舍不得，是因為還有用。
五姑鬆了口氣，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扭身回屋了。
奶奶啐了一口，也拄著膝蓋罵罵咧咧地站起來，回了堂屋。
我爸我媽像是打了一場敗仗，垂頭喪氣，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默默地去收拾東西了。
院子裡，又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那個一直嚇得不敢出聲的小雅。
風吹過，冷得人骨頭縫都疼。
我慢慢抬起頭，看著這個四方方的、像個牢籠一樣的院子，看著那幾扇緊閉的房門。
哪裡都不是我的家。誰都不是我的依靠。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又像被塞滿了冰冷的石頭，沉甸甸的，透不過氣來。
死了算了。這個念頭，又一次冒了出來。那麼清晰，那麼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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