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暖和炕頭,熱乎粥飯,還有那件厚實點的舊夾襖,像一層薄薄的糖衣,裹住了我剛逃離苦海的慶幸。可這糖衣還沒含化,底下那點複雜又現實的苦味兒,就慢慢滲出來了。
外婆改嫁的這位後外公,陳國軍,以前是有老婆的,就是我外婆的親三姐。這事兒我模模糊糊聽過大人們嚼舌根。三外婆命不好,走得早,留下兩兒兩女給後外公。那些舅舅姨媽,早都成家立業,開花散葉,一大家子人都在後外公原來的老家鄉下住著,平時也不怎麼到鎮上來。
後外公現在身邊,就外婆後來給他生的小女兒,叫陳國秀,小名金秀,是我小姨。她還在鎮上讀初中,住校,隻有周末才回來。
金秀小姨回來的那個周末,我正幫著外婆在灶房摘菜。聽見院門響,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背著書包走進來,嗓門清亮地喊:“爸,媽,我回來了!”
我有點緊張地站起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外婆笑著迎出去:“秀回來了?餓沒?飯快好了。”
金秀小姨放下書包,一眼就看見了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媽,這就是萍萍吧?長得挺俊嘛!”她走過來,一點不生分地摸摸我的頭,“我是你小姨,叫金秀。以後有啥事就跟小姨說,彆怕生!”
她不像奶奶家的人,看人總帶著掂量和嫌棄。她笑得爽朗,說話也直來直去,讓人不那麼害怕。她不算頂漂亮,但臉上那股活泛勁兒和善意,讓人看著就舒服。
後外公臉上也難得有了點笑模樣,招呼小姨吃飯。
飯桌上,因為小姨回來,氣氛活絡了不少。她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裡的趣事,哪個老師搞笑,哪個同學調皮。外婆笑著聽,時不時給她夾菜。後外公雖然話還是不多,但也會插一兩句問問學習。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吃飯,聽著,看著。這氛圍真好,是我在奶奶家從未感受過的輕鬆和……正常。
但我也能感覺到,外婆的笑容底下,藏著點小心翼翼。她給後外公盛飯遞水,總是留意著他的臉色。對小姨,更是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討好和遷就。
晚上,我睡在灶房旁邊搭的一個小偏廈裡,那裡原來堆雜物的,收拾出來支了張窄床。雖然小,但乾淨,是我一個人的地方。比奶奶家那又黑又冷、還經常被占的小黑屋強多了。
夜裡起來撒尿,經過外婆他們屋窗外,聽見裡麵還有低聲說話的聲音。是外婆和後外公。
“……唉,也是個苦命娃……秀秀指我媽)在那邊……真是遭罪……”是外婆的歎息聲。
後外公沉默了一會兒,才悶悶地說:“知道。多了張嘴,糧食得多算計點。開春糧價還不知道咋樣。”
“我省著點……我多吃一口鹹菜,也能省出孩子一口飯……”外婆的聲音低下去,帶著點懇求,“她乖得很,可能乾活了,不會白吃飯的……”
“嗯。知道。”後外公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我心裡咯噔一下,輕手輕腳地溜回自己小屋,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後外公的話像小錘子,輕輕敲醒了我。是啊,外婆家也不是糧食堆滿倉。多我一個人吃飯,對後外公來說,就是實實在在的負擔。他願意讓我留下,多半是看外婆的麵子,心裡未必樂意。外婆在這個家,原來也不容易,要看人臉色,要小心算計。
那點剛冒頭的安逸感,一下子縮了回去。我又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第二天,我起得比誰都早,輕手輕腳地掃地、燒火、幫忙做早飯。吃飯的時候,不敢多夾一筷子菜,碗裡的粥喝得乾乾淨淨,一粒米都不剩。
金秀小姨看出來了,吃完飯偷偷把我拉到一邊,塞給我一把炒豌豆:“吃吧,正長身體呢,彆餓著。我爸就那樣,話少,心眼不壞,你彆怕。”
我捏著那把炒豌豆,心裡暖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小姨,我吃飽了。”
我不能那麼不懂事。小姨是好心,但我不能仗著好心就理所當然。
外婆也看出了我的拘謹,私下裡跟我說:“萍萍,彆怕,有外婆在呢。你後外公就是嘴上不說,心裡有數。你該吃吃,該喝喝。”
我點點頭,但心裡那根弦,卻繃緊了。我知道,我必須比在奶奶家更勤快,更懂事,更不能惹麻煩。我不能讓外婆為難。
平時,後外公去他開的小診所忙活他是鎮上的中醫),外婆就在家操持家務。我也搶著乾活,洗衣、做飯、喂雞……什麼都乾,儘量把外婆手裡的活兒接過來。
外婆看著我忙裡忙外,眼神裡又是欣慰又是心疼:“慢點乾,彆累著。你還小呢。”
“不累,外婆,我乾慣了。”我說的是實話。這些活兒,跟我以前在奶奶家乾的比,算輕省的了。
隻是,心裡總繃著一根筋。怕哪裡做得不好,惹後外公不滿。怕自己吃多了,成了真正的累贅。
有時候,後外公老家那邊的孫子孫女會過來玩。那些孩子穿著新衣服,吃著帶來的糖果,圍著後外公“爺爺爺爺”地叫,後外公臉上會露出難得的、真切的笑容,還會拿出零錢給他們買零食。
我就遠遠地看著,從不往前湊。我知道,那是他的親孫子孫女,不一樣的。我隻是個外人,是外婆帶過來的“拖油瓶”的“拖油瓶”。
金秀小姨周末回來,會是我最輕鬆的時候。她會拉著我說話,問我以前的事我挑著不那麼慘的說),教我認她課本上的字。她說話風趣,總會逗得我忍不住笑一下。那是我唯一能稍微放鬆的時刻。
但小姨一走,那種無形的壓力就又回來了。
日子就這麼過著,不好不壞。能吃飽穿暖,沒人打罵,這已經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可我心裡清楚,這好日子像借來的,懸在半空,底下是外婆小心翼翼的維持和後外公沉默的容忍,不知道哪一天,說沒就沒了。
外婆的難處,我看在眼裡。我的小心翼翼,刻在骨子裡。
後麵的日子會怎麼樣呢?我不知道。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現在,還有口安穩飯吃,有個不算太冷的窩。這就夠了。其他的,不敢多想。
喜歡我留守的十七年請大家收藏:()我留守的十七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