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子這東西,真不是省油的燈。它不像蚊子,咬一口起個包,撓撓也就過去了。它像跗骨之蛆,藏在你的頭發根裡、衣服縫裡、被窩褶子裡,沒日沒夜地爬,沒日沒夜地咬,癢得你鑽心,撓得你出血,還甩不脫,擺不掉,能把人活活逼瘋。
最開始,隻是我和兩個表妹頭上遭殃。慢慢地,這禍害就像瘟疫一樣,悄沒聲地傳開了。
外婆的頭發短,花白稀疏,平時挽個小髻,看著還算利索。可有一天晚上,我幫她捶背,手指無意間碰到她後頸的頭發根,摸到好幾個小疙瘩。我撥開一看,心裡咯噔一下——那花白的發根裡,也密密麻麻地粘著好些白點點,不是蟣子是啥?還有一兩個肥嘟嘟的深灰色虱子正飛快地往深處爬!
“外婆!你頭上也有了!”我失聲叫出來。
外婆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歎了口氣,疲憊地搖搖頭:“唉……老了老了,還招這玩意兒……沒事,癢了就撓撓……”
她嘴上說得輕鬆,可那之後,我常見她乾活乾到一半,就忍不住停下捶捶腰,然後飛快地伸手到後頸或者耳朵後麵撓幾下,眉頭皺得緊緊的。晚上睡覺,她翻身的次數也多了,窸窸窣窣的,有時還伴著壓抑的歎氣聲。
這還不算完。
有一天,幺舅媽在院子裡曬被子——那床又黑又硬、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被。她用力拍打著,灰塵漫天飛。忽然,她“咦”了一聲,湊近被褥縫裡仔細看,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她像是發現了什麼,猛地掀開被子,對著光線仔細檢查那些發黑的棉布褶皺。
看著看著,她的臉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最後猛地一把將被子摔在晾衣繩上,像是碰到了什麼極其惡心的東西,連退了好幾步,使勁拍打著自己的手和胳膊。
“天殺的!被窩裡也有!全是!”她尖聲叫起來,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恐和厭惡,“這還讓人咋睡?!傳得到處都是!”
她衝進屋裡,不一會兒,手裡捏著個什麼東西,咬牙切齒地走到牆角,背對著我們,手指頭在衣服上使勁掐弄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厭惡地甩了甩手,又在褲子上擦了擦。我眼尖,看到她手指頭上似乎沾了一點暗紅色的痕跡。
她轉過身,臉色鐵青,再也不提虱子的事,但看我們的眼神更加嫌惡,好像我們就是那移動的虱子窩。可她自己也忍不住,時不時就偷偷把手伸進後背或者腋窩裡摸索兩下,然後飛快地掐一下,再把手指在暗處蹭乾淨。
連最沉默的幺舅舅也未能幸免。有天夜裡,我起來撒尿,聽到他睡的那邊角落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還有他壓抑的、煩躁的翻身聲和偶爾幾聲粗重的喘息。他大概也癢得受不了,但又不好意思像女人那樣嚷嚷。
最可怕的是,這些鬼東西無孔不入。
白天乾活,汗水浸濕了破舊的衣衫,貼在身上。那癢意就更明顯了,不光是頭皮,後背、前胸、腰腹、大腿……好像到處都有小蟲子在爬。你忍不住想扭動身體,想找個牆角或者樹杆蹭一蹭。可越是出汗,越是悶熱,那些虱子就越是活躍,咬得越是凶狠。
晚上睡覺成了最大的折磨。那床鋪蓋,那身破衣服,簡直就是虱子的樂園。一躺下,關了燈,四周安靜下來,身上的癢意就變得格外清晰和猖狂。這裡剛撓完,那裡又癢起來,像是有無數細小的針尖在同時紮你。你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恨不得把皮都撓下來。
最讓人難以啟齒、又羞又臊的是褲襠裡。
也不知道是汗水漚的,還是虱子就愛往那暖和又隱蔽的地方鑽,大腿根兒、褲襠的褶皺裡,癢得尤其厲害。那地方,怎麼撓?大庭廣眾之下,總不能伸手進去抓吧?隻能偷偷夾緊雙腿,難受地扭動,或者找個沒人的角落,飛快地撓幾下。那癢勁兒一上來,真是坐立難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有一回,我實在癢得受不了,躲到屋後的柴垛旁,背對著人,偷偷把手伸進褲腰裡撓。正撓得解恨,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我嚇得趕緊把手抽出來,臉燒得通紅。回頭一看,是小長英。她看著我,愣了一下,隨即好像明白了什麼,衝我做了個鬼臉,嘻嘻哈哈地跑開了。她跑動的時候,也不自覺地扭著身子,時不時撓一下屁股蛋兒。
看來,她也一樣。
我們全家,好像都被這無窮無儘的癢意給俘虜了。
吃飯的時候,經常能看到有人吃著吃著,突然停下筷子,飛快地伸手到脖子或者後背撓一下。走路的時候,也會看到有人走著走著,突然靠著牆或者樹乾蹭兩下後背。晚上,茅草棚裡不再隻有鼾聲,多了許多壓抑的抓撓聲、翻身聲和無奈的歎息聲。
幺舅媽不再大聲罵我們是“虱子婆”了,因為她自己也成了其中之一。但她看我們的眼神更冷了,好像這所有的罪魁禍首還是我們。她依舊會使喚我們乾最臟最累的活,但自己也會更加頻繁地偷偷掐死爬到她身上的虱子,看著手指上那點虱子血,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外婆更加沉默了。她依舊每天起早貪黑地乾活,但動作好像更遲緩了。她會在挑水的路上突然停下,扶著扁擔,使勁捶幾下後腰,然後快速地伸手到衣服裡抓撓幾下。她會在夜裡幫我撓背的時候,自己的手也忍不住在背上抓個不停。
“萍萍,癢不?”她有時會啞著嗓子問我,聲音裡充滿了無力感和愧疚。
“不癢。”我咬著牙搖頭,儘管身上癢得像有螞蟻在爬。
怎麼能不癢?那癢意,像是鑽進了骨頭縫裡,和貧窮、勞累、屈辱攪合在一起,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甩不脫,擺不掉。
我們依舊每天在山裡奔波,種菜、打豬草、砍柴、挑水。陽光曬著,汗水流著,虱子咬著。我們撓著頭,蹭著背,扭著身子,在無處不在的癢意中,繼續掙紮著活下去。
頭上的虱子蛋好像越來越多了,白花花一片,看著就瘮人。衣服縫裡,隨便一掐,就能掐死一個吃得滾瓜溜圓的虱子,指甲蓋上留下一小點暗紅的血印。
日子,就在這無窮無儘的瘙癢和抓撓中,一天天往下熬。仿佛這漫山遍野的,不是泥土和草木,而是看不見儘頭的、令人絕望的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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