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的火苗跳了一下,映得外婆的臉明明暗暗。她坐在炕沿上,那個舊手帕包成的錢袋子就攤開在她麵前,像一朵突然綻放的、沉甸甸的花。厚厚幾遝票子,大多是零碎毛票,但摞在一起,那分量,那視覺衝擊,足以讓這間破屋子都顯得亮堂了幾分。
外婆的手指,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剛剝過兔子皮掏過山菌泥的手,此刻正極其緩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些鈔票。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摸重了,這錢就會消失似的。眼神專注得嚇人,裡麵翻滾著太多東西——有不敢相信的恍惚,有苦儘甘來的酸楚,更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當家做主的盤算和凝重。
“幺兒,”她忽然低聲叫我,眼睛卻沒離開那堆錢,“你去把門閂插上。”
我趕緊跑過去把門閂插緊。我知道,外婆這是要動真格的了,這筆巨款怎麼花,得好好掂量,不能漏出去一點風聲。
外婆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做什麼重大的決定。她先從那堆錢裡,數出厚厚一遝,單獨放在一邊,用另一塊小點的布仔細包好,嘴裡喃喃道:“這一千…是雷打不動給你二舅娶媳婦的…動不得…動不得…”
看著那遝被單獨列出來的“彩禮”,她臉上的肌肉似乎鬆弛了一些,那壓了她幾個月的最大一座山,總算有了著落。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剩下的錢上。剩下的也不少,看得人眼熱心跳。
她撚出幾張麵額稍大的,猶豫了一下,又添了兩張,單獨放開:“這…得去扯布,棉花也得買新的…眼看天就涼了,娃兒們去年的棉襖都短得露手腕,棉花也硬得硌人…得每人做一身新的,厚的…”她說著,眼前仿佛已經看到孩子們穿上新棉襖的笑臉,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
接著,她又數出一小卷,眉頭微微蹙起:“秋收請人幫忙,飯食不能太差…得割點肉,打點酒…人情往來,不能太小氣,讓人看了笑話…”
她的手指在錢堆上移動,嘴裡不停地算計著:“開春買豬崽的錢…得留出來…鹽巴、煤油、火柴…這些零碎開銷…也得備著…”
她算得極其仔細,每一分錢都打算派上用處。那專注的樣子,比我看冉老師在黑板上寫字還要認真。燈光下,她花白的頭發和深深的皺紋裡,都藏著生活的智慧和不得已的精明。
算來算去,那堆錢眼看著一圈圈瘦了下去。外婆的臉上露出一絲肉疼的表情,但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有底。自己能掙錢,能打算,這腰杆子就是硬氣!
最後,還剩下一小卷錢,不多,但都是零票。外婆拿起這卷錢,在手裡掂了掂,眼神變得複雜起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像是下定了決心,把這卷錢塞進了炕席最底下,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裡。
“這點…”她聲音壓得更低了,幾乎像是耳語,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告訴自己,“得藏著…不能全露了底…手裡有點活錢,心裡不慌…萬一…萬一生個病遭個災…也能應應急…”
藏好錢,她才長長地、深深地籲出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什麼極其耗費心力的重活。整個人放鬆下來,背卻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顯得有些佝僂。
她重新把那個裝著“彩禮”和“計劃內開銷”的大布包仔細包好,依舊揣回最貼身的懷裡,用手按了按。那鼓囊囊的一包,貼著她的胸口,像是給了她無窮的勇氣和安穩。
“好了,”她吹熄了油燈,屋裡瞬間陷入黑暗,“睡吧,幺兒。明天…明天事兒還多著呢。”
黑暗中,我聽見外婆躺下的聲音,還有她極其輕微的、滿足的歎息。我知道,她沒睡著,她腦子裡肯定還在反複過著那些數字,那些計劃,像將軍排兵布陣一樣,安排著這個家接下來的日子。
這筆意外之財,沒有帶來揮霍的狂歡,隻帶來了沉甸甸的責任和更加精密的算計。但它帶來的最大改變,是外婆眉宇間那消散不去的愁苦,終於被一種叫做“盼頭”和“底氣”的東西取代了。
錢該怎麼花?外婆心裡,已經有了她的一本賬。這本賬,關乎生存,關乎尊嚴,更關乎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能否靠著這點血汗錢,熬過接下來的寒冬,甚至…迎來一點真正的轉機。
夜更深了。外麵傳來幾聲狗吠。外婆翻了個身,呼吸漸漸均勻。懷揣著希望和計劃,她終於能睡個稍微踏實點的覺了。而我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一個不一樣的外婆,將會開始操持一個不一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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