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肉香味越來越濃了,不光是燉肉的味兒,好像還加了炒菜的油煙氣。我聽見油下熱鍋那“刺啦”一聲響,緊接著就是鍋鏟翻動的聲音,還有蔥薑蒜被爆香的、讓人直流口水的焦香味。他們肯定在炒回鍋肉了!把煮好的五花肉切成薄片,放進鍋裡煸炒,炒得肉片卷起來,油汪汪、亮晶晶的。
我的肚子叫得像打雷,一陣緊過一陣。胃裡那坨冷粽子更顯得又硬又冰,堵在那兒,不上不下,難受得要命。可我腦子裡全是熱騰騰、軟糯糯、油滋滋的回鍋肉片子。
我使勁捶了自己肚子兩下,罵自己沒出息!然後又把頭埋得更深,用破被子把自己整個裹起來,連腦袋都蒙住,像個縮進殼裡的蝸牛。可那香味,那聲音,像是長了腳,專門往我耳朵裡、鼻子裡鑽。
“嗯!香!這肉煸得到位!”是大伯滿足的哼哼聲。
“快,給我嘗一塊!”四叔急吼吼的聲音。
“燙!猴急啥!沒吃過肉啊!”三嬸笑罵著。
接著是一陣筷子打架和咀嚼的動靜,還有含糊不清的誇讚:“唔…好…好吃!肥而不膩!”
我捂住耳朵,沒用。那聲音好像是從我腦子裡麵發出來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燉雞的香味也混了進來。那是另一種香,更醇厚,帶著藥材味奶奶肯定放了當歸黃芪什麼的),還有蘑菇的鮮味。雞湯的蒸汽好像都能從門縫裡飄進來,濕濕熱熱的。
然後,魚!是魚!煎魚的香味!帶著點焦脆的感覺,還有薑和醋的味道,是為了去腥嗎?他們是在做糖醋魚還是紅燒魚?
每一種香味都像一把小鉤子,精準地鉤住我的饞蟲,把它往外扯,扯得我心肝脾肺腎都跟著疼。
堂屋裡的說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他們在喝酒了。我聽見酒杯碰撞的聲音,還有男人們喝酒時那種滿足的、粗聲粗氣的“啊——”聲。女人們的笑聲也更尖了,好像在互相勸菜。
“吃吃吃!都多吃點!”
“這雞腿給孕婦!補身子!”
“魚肚子上的肉嫩,沒刺,給小雅!”
“酒滿上!滿上!今天高興!”
沒有一個人提到我的名字。沒有一個人說“給萍萍留點”或者“去叫萍萍來吃一口”。我好像被他們忘得乾乾淨淨,忘在這個黑黢黢、冷冰冰的角落裡。
我突然想起以前,也是過節,好像是很小很小時候,媽媽還沒走遠。她也會偷偷塞給我一小塊肉,或者一塊糖,然後趕緊讓我躲起來吃,怕被奶奶看見。那時候的肉,好像也是這個味道,香得讓人想哭。
可是現在,媽媽在哪裡呢?她知不知道她的萍萍,正聞著彆人的肉香,啃著冰冷的粽子?
眼淚又冒出來了,這次不是氣的,是委屈,是那種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酸楚和孤單。我把那半個冷粽子塞進嘴裡,用力地嚼,嚼得腮幫子都酸了,想把那委屈和眼淚一起嚼碎咽下去。
外麵的喧鬨達到了頂峰。猜拳行令的聲音,大笑的聲音,碗碟碰撞的聲音,孩子的吵鬨聲……混成一片巨大的、快樂的噪音,把我這小屋襯得更加寂靜,更加冰冷。
我吃完了最後一個冷粽子。胃裡被冰冷的糯米填滿了,沉甸甸的,但心裡卻空得厲害,嗖嗖地刮著冷風。
肉香味還在持續,但好像慢慢變得平淡了,習慣了,甚至有點膩人了。就像他們的快樂,再熱鬨,也跟我無關了。
不知道他們吃了多久,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了懶洋洋的、吃飽喝足後的閒聊。我聽見收拾碗筷的聲音,聽見他們打著飽嗝,說著“撐死了”、“明天再吃”之類的話。
夜更深了。窗外完全黑透了,隻有一點點月光。
堂屋的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我聽見腳步聲散開,各自回屋。三嬸和四嬸在灶房收拾,叮叮當當的刷碗聲傳來。
又過了一會兒,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蛐蛐在叫。
一切都結束了。他們的盛宴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