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壓在肩膀上,像是要把我這副瘦小的身板直接壓進地裡去。每一步,那粗糙的木杆就往下沉一分,死死勒著我的肩胛骨,疼得鑽心。通往村尾老槐樹水井的路,白天走都覺得遠,晚上黑燈瞎火的,更是長得好像沒有儘頭。
腳下的路坑坑窪窪,我隻能借著天上那幾顆星星微弱的光,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往前走。夜風涼颼颼的,吹得路兩邊的包穀杆子唰啦啦響,像是有啥東西在暗地裡窸窸窣窣地動。遠處黑黢黢的山影子,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看著有點嚇人。
但我不怕。真的,一點不怕。山裡的夜再黑,風叫得再像鬼哭,也比不上家裡那些人可怕。鬼最多嚇唬你,他們呢?他們是真吃人,一口一口,啃你的肉,喝你的血,還嫌你骨頭硌牙。
肩膀疼得厲害,我停下來,把扁擔換個肩,趁機回頭望了望。院子那點昏黃的燈光,像一隻渾濁的眼睛,模糊地亮著。那些黑乎乎的人影還圍坐在梧桐樹下,說說笑笑的聲音隱隱約約飄過來,聽不清說啥,但那種悠閒自在的勁兒,隔這麼遠都能感覺到。
他們肯定又在嗑瓜子,吹牛,或者算計著哪家地裡的收成,盤算著關興公路的補償款啥時候能下來。沒人會想起我,想起我這個九歲的娃兒,正摸黑挑著沉重的木桶,走在坑窪的山路上,去給他們打明天喝的水。
心裡那股火又拱起來了,燒得喉嚨發乾。我使勁咽了口唾沫,唾沫都是苦的。
要是……要是不用回去就好了。
這個念頭突然就冒了出來,像黑暗中劃亮的一根火柴,雖然微弱,但一下子照亮了心裡某個角落。
我想起我的山洞了。
就在後坡那片林子裡,隱蔽得很。洞口有好多雜亂的樹枝和藤蔓擋著,不仔細找根本發現不了。裡麵不大,有點潮濕,地上鋪著乾草和我偷偷藏進去的一床破被子。雖然又破又薄,但裹緊了,也能擋點寒氣。
在那裡,我可以撿乾樹枝生一小堆火。火光跳動著,能把整個小山洞照亮,又暖和又亮堂,想生到啥時候就生到啥時候,沒人罵我浪費柴火。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坐著,不用聽那些刺耳的罵聲,不用看那些冷漠的臉,不用像個陀螺一樣被抽著不停地轉。
餓了也不怕。外婆教過我好多本事。哪些蘑菇能吃,哪些野菜沒毒,哪片坡地的野山藥長得肥,哪棵樹的野果子甜。山澗裡有小魚小蝦,下個簡易的套子,說不定還能逮到傻乎乎的野兔子。雖然吃得簡單,但那是給我自己找的吃食,不用看人臉色,不用被人罵是“賠錢貨”、“白吃飯的”。
對,我還藏了米和油,還有一小袋鹽在山洞裡。還有那把豁了口的菜刀。都是我上次被他們鎖在灶房餓急了,拚命偷出來的。這些東西,夠我一個人對付好些日子了。
一個人。自由自在。
雖然山洞裡晚上確實冷,風從石頭縫裡鑽進來,嗚嗚地響,有時候聽著是有點瘮人。但我不怕鬼。真的,鬼有啥好怕的?它們又不會用指頭戳著我的額頭罵“牛日的”、“砍腦殼的”,又不會讓我乾不完的活還嫌我慢,又不會用那種看蒼蠅一樣的眼神看我。奶奶、大伯、三叔、四叔……他們一個個,比山裡的鬼可怕多了。他們吸我的血,壓榨我這副瘦弱的身體,還覺得是天經地義。
扁擔的另一頭晃了一下,木桶磕在一塊石頭上,發出“哐當”一聲響,把我從念想裡拉了回來。
我歎口氣,繼續往前走。想得再好,也得先把這水挑回去。不然,今晚就彆想安生了。奶奶那關過不去。
快到井邊了,能聽到水聲和彆家大人在那裡打水、說話的聲音。
“喲,平萍啊?這麼晚了還來挑水?”一個熟悉的嬸子聲音響起,帶著點驚訝。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不想多說話。把木桶放下,拿起井邊公用的竹提子,開始費力地打水。竹提子沉,裝滿水更沉,我得用儘全身力氣才能把它從井裡拉上來,搖搖晃晃地把水倒進自己的木桶裡。
“哎,真是造孽哦……唐家那麼多大男人,咋老是讓這麼點娃兒來挑水?天都黑透了,摔了咋辦?”另一個聲音壓低了些,但還是清晰地飄進我耳朵裡。
“噓……小聲點……人家屋裡的事,少管……”
“就是看不慣嘛……你看這娃兒,瘦得跟猴一樣,比我家那個矮一個頭……”
那些議論聲像細小的針,紮在我背上。我假裝沒聽見,隻顧著埋頭打水。一滴滾燙的東西卻猝不及防地砸在手背上,我趕緊用袖子擦掉,吸了吸鼻子。
不能哭。不能讓人看笑話。
好不容易把兩隻木桶都裝滿了水,沉得我根本提不動。我隻能用扁擔的鐵鉤勾住桶梁,咬著牙,憋紅了臉,一點點蹭著把桶挪到扁擔下麵,然後蹲下身,把扁擔扛上肩膀。
站起來的那一下,眼前猛地一黑,腿一軟,差點連著桶一起栽進井裡。幸好旁邊那個嬸子手快,扶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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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小心點!慢點起!不行就少裝點,多跑一趟!”她語氣裡帶著真切的擔心。
我喘著粗氣,站穩了,低聲道謝:“謝謝嬢嬢,我……我挑得動。”
不能少裝。少裝了,回去不夠用,奶奶又得罵我偷奸耍滑。多跑一趟?這黑漆漆的路,我再也不想多走一遍了。
我咬著後槽牙,幾乎是屏住呼吸,顫顫巍巍地把扁擔扛穩了。巨大的重量壓下來,肩膀上的骨頭像是要瞬間碎裂。我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離開了井邊,踏上了回家的路。
這一次,扁擔更沉了,壓得我幾乎直不起腰。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裡,澀得疼。
路上沒人了,隻有我一個人,和這副沉重的擔子。黑暗包裹著我,心裡那些關於山洞的念想,又被壓了下去,隻剩下身體上的痛苦和疲憊。
爸媽……他們今年過年會回來嗎?會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回來嗎?
想到他們,心裡有點複雜。有點想,又有點怕。想是因為他們畢竟是爹媽,也許會給我帶件新衣服,也許能讓我吃頓飽飯。怕是因為……他們回來了,這個家也不會變好。媽媽心直口快,但拗不過奶奶。爸爸悶葫蘆一個,隻會蹲在一邊抽煙。他們都不敢惹奶奶,這個家裡的老霸王。
奶奶明明一天到晚病怏怏的,咳嗽起來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可罵起人來,那精氣神比誰都足,眼神像刀子,能剮掉人一層皮。爺爺更是指望不上,他一天到晚在地裡刨食,有時候天黑了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像個悶葫蘆,屁都不敢在奶奶麵前放一個。
就算爸媽回來,也就是多幾個人吃飯,多幾個人看奶奶臉色。而我,可能還要多乾好多活,伺候他們所有人。
哎……回不回來,好像也好不到哪去。
我喘著粗氣,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挪。扁擔吱呀作響,像是隨時都會斷掉。
井水冰冷的寒氣,透過木桶和扁擔,一點點滲進我的肩膀,冰著我的皮肉,也冰著我的心。
那條通往山洞的自由小路,和這條通往壓抑家庭的挑水路,在我心裡撕扯著。但我知道,至少今晚,我隻能咬著牙,把這一擔冰冷的水,挑回那個並不歡迎我的家。
路還長,家還在遠處那點昏暗的燈光裡。我埋著頭,把所有念想和委屈都踩進腳下的泥土裡,一步一步,扛著生活給我的重量,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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