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酒瓶和紅糖,像兩塊冰涼的石頭,硌得我心口生疼。踏進院壩門檻的那一刻,梧桐樹下那些閒聊打屁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像夏天圍著你嗡嗡叫的牛蠅,一下子全釘在我身上。
大伯的煙杆不嗑了,四叔翹著的二郎腿放下了,那些婦人們嗑瓜子的嘴也停了。連搶娃娃的小雅和紅麗都扭過頭來看我。
奶奶從堂屋門口陰影裡蹬蹬蹬地走出來,臉拉得老長,像誰欠了她穀子還了她糠。“死到哪點去了?磨磨蹭蹭現在才回來!喊你買點東西,比生個娃還慢!”她劈手奪過我手裡的酒瓶和紅糖,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著酒瓶的刻度線,“酒咋少了這點?你是不是半路偷喝了?!”
我心裡憋著的那股從冉老師小賣部帶回來的屈辱和火氣,被她這話一激,差點直接炸開。我死死咬著後槽牙,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沒……是冉小錢打酒的時候,手抖,灑了一點。”
“敗家玩意!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奶奶罵罵咧咧,但似乎沒找到更大的錯處,掂了掂紅糖,又狐疑地盯我,“找的錢呢?”
我把冉小錢找回來的那點零毛票遞過去。她一把抓過去,手指沾著唾沫,飛快地數了一遍,確認數目沒錯,才嫌棄地塞進兜裡。
我以為這就完了。正準備縮著脖子溜到灶房角落,找個地方喘口氣,消化一下心裡的憋悶。
“站著!”奶奶的破鑼嗓子又響了,“豬嗷嗷叫喚半天了,耳朵聾了聽不見?還不快去喂豬!潲水桶都滿了,提到豬圈去!”
我猛地抬頭,看向院子裡那些大男人。大伯吐著煙圈,四叔摳著腳趾縫,三叔依舊蹲在陰影裡當啞巴。他們好像什麼都沒聽見,悠閒得像廟裡的菩薩。
憑什麼?憑什麼又是我?我剛跑完遠路回來,氣都沒喘勻!
心裡的火苗噌噌往上冒,但我沒動,也沒像以前那樣立刻聽話地轉身就去。我隻是站著,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露出腳趾頭的破膠鞋,胸口起伏得厲害。
奶奶見我沒動,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皮子又癢了是不是?喊不動你了?牛日的,才安生幾天,又想作怪?是不是又想當賊?偷米偷油偷雞?”
“賊”這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心上。上次被他們鎖在灶房餓肚子,我不得已偷了東西跑出去,後來被他們鬨到學校,差點背上一輩子的汙名。是冉老師和村長出麵,才勉強壓下去。那場羞辱和恐懼,我至今想起來都渾身發冷。
她竟然又提!她明明知道那件事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的嫩肉裡,疼,但比不上心裡的疼。
奶奶見我還是不動,大概覺得權威受到了挑戰,徹底火了。她幾步衝過來,乾枯的手指像雞爪子一樣,狠狠戳在我的額頭上,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啞巴了?死了?喂個豬都喊不動?養你有啥用?還不如養頭豬!豬還能吃肉!”
那些叔叔伯伯,依舊沒人說話。大伯甚至嘴角撇了一下,好像在看一場有趣的猴戲。那些婦人則交頭接耳,低低地竊笑。
屈辱、憤怒、委屈……還有一絲無法擺脫的恐懼,像藤蔓一樣死死纏住我,勒得我快要喘不過氣。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動,接下來可能就是更難聽的辱罵,甚至是抽過來的棍子。
村長的話還在耳邊:“國家現在開始關注留守兒童……你們答應,有一口吃的,必須有平萍一口吃的。”他們表麵上答應了,不再明目張膽地罵我、餓我,卻用了這種更陰損的辦法——無窮無儘的使喚,沉默的冷眼,像軟刀子一樣慢慢割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晚風裡的涼意和豬圈飄過來的臭味,一起灌進肺裡,壓下了幾乎要衝出口的哭喊和質問。
我不能鬨。鬨了,理虧的還是我。他們隻會說我不懂事,不體諒大人,好吃懶做。
我猛地轉過身,一言不發,朝著灶房走去。腳步踩得很重,幾乎要把地跺穿。
身後的罵聲還在繼續:“動作快點!磨磨蹭蹭!喂完豬把水缸挑滿!天都黑透了,水還沒挑,想渴死一大家子人啊?牛日的,欠收拾……”
挑水!又挑水!
水井在村裡,離我家遠得很。一路都是上坡下坎,白天挑一趟都累得喘氣,更何況是天都快黑透了!那口木桶又大又沉,裝滿水比我人都矮不了多少,壓在我瘦削的肩膀上,能把骨頭硌碎。
憑什麼?那些叔叔大伯,哪一個不是人高馬大,胳膊比我腿粗?他們坐在那裡閒得摳腳,為什麼挑水砍柴這種重活,永遠都是我?
我他媽才九歲啊!
心裡的火山轟隆隆地響,岩漿在胸腔裡翻滾,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我咬著牙,把湧到眼眶的酸澀狠狠逼回去。
不能哭。唐平萍,哭了你就輸了。哭了他們就得意了。
我機械地攪著豬食,那股餿臭味直衝鼻子。把沉重的潲水桶提到豬圈,看著那兩頭黑豬哄搶著食物。然後,走到屋簷下,拿起那對對我來說過於巨大的木桶和磨得光滑的扁擔。
扁擔壓在肩膀上,熟悉的痛感立刻傳來。我咬著牙,挺起小小的身板,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出院壩。
身後,梧桐樹下的說笑聲又響起來了,好像剛才那場訓斥和我的痛苦,隻是無關緊要的一個小插曲。他們的悠閒和我的負重,形成了最刺眼的對比。
天黑透了,沒有月亮,隻有幾顆星星冷冷地掛在天邊。山路模糊不清,深一腳淺一腳。遠處的山影黑黢黢的,像一頭頭沉默的怪獸,吞噬著一切。
肩膀上的扁擔越來越沉,勒得骨頭生疼。水井那邊傳來打水的聲響,還有彆家大人的說話聲。我停下來,歇了口氣,回頭望了望家的方向。
院子裡昏黃的燈光下,那些身影依舊圍坐在一起,悠閒,自在。
而我,九歲的唐平萍,像個被遺忘的苦力,獨自拖著沉重的扁擔,走向黑暗的深井,去挑起一大家子人明天的生活用水。
風吹過,帶著夜露的寒意。我縮了縮脖子,把所有的委屈、憤怒和不甘,都咽回肚子裡,化成一股冰冷的、支撐著我繼續前行的力氣。
路還長,桶還很重。但我知道,我隻能走下去。用我這副瘦小的肩膀,扛起這該死的、沉默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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