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空背篼,磨磨蹭蹭地挪到院壩門口,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天擦黑了,院子裡那盞昏黃的電燈泡已經亮了起來,把梧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張牙舞爪的鬼怪。
剛踏進門檻,一個黑影就像炮彈一樣從堂屋門口衝了出來,帶起一陣風。是奶奶。她叉著腰,堵在我麵前,瘦小的身子在昏暗的光線下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那雙眼睛,像兩把淬了毒的鉤子,死死地剮在我身上,恨不得從我身上撕下塊肉來。
“你個挨千刀的死丫頭!你還曉得死回來啊?!”她一張口,破鑼嗓子就像炸雷一樣在院子裡炸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說!死到哪個野男人窩裡去了?!一晚上不落屋!魂被哪個野漢子勾走了?!”
我頭皮一麻,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露出腳趾的破膠鞋,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去割草了……走遠了……沒趕回來……”
“放你娘的狗臭屁!”奶奶根本不信,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指甲掐進肉裡,疼得我“嘶”地倒吸一口冷氣。“割草?割你媽哩草!割草能割一晚上?黑燈瞎火的,你一個人敢在山裡過夜?騙鬼呢!肯定是去鑽哪個野男人的被窩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你媽當破鞋!騷逼!萬人騎的小表子!”
這些汙言穢語,像燒紅的烙鐵,一下下燙在我心上。我才十歲啊!她怎麼能用這麼臟的話罵我?耳朵被她揪得火辣辣地疼,但心裡那股屈辱和憤怒,比耳朵疼一千倍,一萬倍!
我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想反駁,想吼回去,告訴她我在山洞裡烘乾肉,告訴她我靠自己的本事吃飯!但話到嘴邊,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不能說!山洞是我的命根子,絕不能暴露!
“咋?還不服氣?瞪啥子瞪?”奶奶見我瞪她,火氣更大了,另一隻手抄起靠在牆邊的燒火棍,沒頭沒腦地就朝我身上抽過來!“我叫你瞪!我叫你野!我叫你騷!打死你個有人生沒人教的爛貨!”
燒火棍是實心的雜木,又硬又沉,抽在身上,砰砰作響。肩膀、後背、胳膊、大腿……抽到哪算哪。每一下都像被錘子砸中,疼得我渾身一哆嗦,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但我死死咬著嘴唇,硬是沒哭出聲。不能哭!哭了他們就得意了!
院子裡,其他屋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條縫。大伯、四叔他們蹲在屋簷下的陰影裡,抽著煙,火星一明一滅,像鬼火。三叔靠在門框上,雙手抱胸,冷眼看著。那些嬸娘們,也探出頭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臉上帶著看猴戲一樣的表情,有的甚至嘴角還撇著笑。
沒有一個人上來攔一下。沒有一個人說句公道話。
“媽,消消氣,為這麼個東西氣壞身子不值當……”大伯母假惺惺地勸了一句,聲音裡卻透著幸災樂禍。
“就是就是,平萍也是,一個女娃家,夜不歸宿,傳出去多難聽啊……”四嬸小羅豔也陰陽怪氣地幫腔,“這要真是……唉,咱老唐家的臉往哪擱啊……”
他們哪裡是勸?分明是往火上澆油!巴不得奶奶把我打死才好!
奶奶聽到他們的話,打得更加起勁了,罵得也更加難聽:“聽見沒?大家都這麼說!你個不要臉的騷貨!把老唐家的臉都丟儘了!早知道你是這麼個玩意兒,當初生下來就該把你摁尿桶裡淹死!”
燒火棍雨點般落下來,我縮著身子,用手臂擋著,但根本擋不住。疼,鑽心地疼。但比疼更難受的,是那些像毒針一樣紮進心裡的惡毒話語,和周圍那些冷漠、甚至帶著嘲弄的目光。
他們憑什麼這麼對我?憑什麼用這麼肮臟的想法來揣測一個十歲的孩子?就因為我沒爹媽在身邊?就因為我好欺負?
一股腥甜湧上喉嚨,我差點吐出來。是咬破嘴唇的血。
打累了,罵累了,奶奶喘著粗氣,把燒火棍往地上一扔,指著我的鼻子惡狠狠地說:“晚飯沒得吃!給老子滾回你的狗窩去!看到你就來氣!再敢夜不歸宿,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說完,她扭身氣衝衝地回了堂屋,把門摔得山響。
院子裡那些看熱鬨的人,見戲演完了,也嘻嘻哈哈地散了,各回各屋,關上門。院子裡瞬間又安靜下來,隻剩下我一個人,像條被丟棄的野狗,蜷縮在冰冷的地上。
渾身疼得像散了架,耳朵嗡嗡作響,臉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晚風吹過來,刮在傷口上,像刀子割。
我掙紮著想從地上爬起來,試了幾次,腿軟得厲害,又摔倒在地。手掌擦在粗糙的地麵上,磨破了皮,滲出血珠。
沒有人扶我。沒有人問我一句。
我咬著牙,用儘全身力氣,終於扶著牆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朝著我那間小黑屋挪去。每一步,都牽扯著身上的傷痛。
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屋裡黑漆漆的,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棺材。我摸到床邊,癱倒在硬邦邦的木板子上,扯過那床又薄又硬的破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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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冰涼,但比不上心裡的冷。
眼淚終於忍不住,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不是哭身上的疼,是哭心裡的委屈,哭這吃人的世道。我才十歲!他們怎麼能……怎麼能用那麼惡毒的話罵我?把我當成那種最下賤的女人?
那些話,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裡來回盤旋:“騷逼”、“萬人騎的小表子”、“破鞋”……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來回割鋸,割得我血肉模糊。
外麵,隱約還能聽到堂屋裡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還有奶奶逗弄小芳的笑語聲。他們吃著熱乎飯,說著閒話,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而我,像一塊被丟棄的抹布,蜷縮在黑暗冰冷的角落裡,渾身是傷,饑腸轆轆。
我伸手摸向懷裡,那裡藏著一小塊烘得最乾、最硬的肉乾。硌得胸口生疼。我把它掏出來,緊緊攥在手心,像攥著一根救命稻草。
對,老子有肉吃!老子餓不死!
你們罵我是騷貨?是破鞋?呸!老子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比你們這些隻會嚼舌根、等天上掉餡餅的人乾淨一千倍!一萬倍!
山洞裡的肉香,好像又飄到了鼻尖。那是我用汗水、用膽量換來的!是乾淨的!是香的!
身上的傷口還在疼,但心裡的那股火,又慢慢燒了起來。燒掉了眼淚,燒掉了委屈,燒成了一股不服輸的狠勁。
罵吧!打吧!隻要打不死我,我唐平萍,就要活得比你們任何人都硬氣!都要把這口惡氣掙回來!
黑暗中,我擦乾眼淚,把那一小塊肉乾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咀嚼著。硬,硌牙,但鹹香無比。
這就是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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