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萍姑出月子了。
那天晌午，太陽難得露了個臉，把山洞口的空地曬得暖烘烘的。慧萍姑抱著盼盼坐在石頭上曬太陽，小丫頭裹在紅底白花的繈褓裡，眯縫著眼，小嘴一動一動的。慧萍姑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歌，手指頭碰碰盼盼的小臉，盼盼就咧開沒牙的嘴，像是在笑。
我看著她們，心裡頭也跟著暖和。這一個月，洞裡多了個奶娃娃，雖然鬨騰，但也熱鬨。慧萍姑身子一天天見好，臉上有了血色，說話也有力氣了。我幾乎快忘了，她終究是要走的。
腳步聲由遠及近，雜遝得很。我探頭一看，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慧萍姑的爹媽來了，後麵還跟著她大哥小虎和幾個姐妹，連小麗和心萍也來了。他們提著大包小包，她娘手裡還拎著隻老母雞。
“萍啊，娘來接你了！”慧萍娘一看見女兒外孫女，眼圈就紅了，快步上前接過盼盼，貼著臉親了又親，“哎呦，我的小外孫呦，長得真俊！”
慧萍姑站起來，臉上笑著，眼圈卻也泛了紅：“爹，媽，哥，你們咋都來了？”
“來接你回家過年啊！這月子坐完了，哪能還待在山上？”慧萍爹搓著手，打量了一下山洞，眉頭微微皺著，又很快鬆開，從兜裡掏出個紅紙包，塞給我，“平萍，這一個月，多虧你照顧慧萍和盼盼，這點心意，你拿著。”
那紅紙包硬硬的，像是錢。我像被燙了手，猛地縮回來，梗著脖子：“叔，我不要。慧萍姑是我姑，我照顧她是應該的。”
氣氛一下子有點僵。慧萍姑趕緊打圓場：“爹，平萍這丫頭倔，您彆跟她客氣。”她轉向我，拉著我的手，聲音輕輕的：“平萍，這些天……謝謝你了。沒有你，我跟盼盼都不知道咋辦。”
我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子兒，悶聲說：“謝啥，路上慢點。”
他們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就是幾件換洗衣服，還有盼盼的尿布。慧萍姑把那床稍微厚實點的被子疊好，非要留給我：“平萍，這個你留著蓋，天冷。”
我死活不要，推搡了半天，她娘發話了：“萍兒給你，你就拿著！家裡有新的！”我這才不作聲了。
小九躲在洞口，眼巴巴地看著盼盼被抱走。慧萍姑摸了摸小九的頭，從包袱裡掏出兩個煮雞蛋塞到他手裡：“小九，乖，以後常來姑家玩。”
他們一行人，說說笑笑，抱著孩子，提著東西，順著山路下去了。身影被樹林擋住，腳步聲也漸漸遠了。
山洞裡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讓人心慌。之前盼盼偶爾的啼哭，慧萍姑溫軟的說話聲，好像還把洞裡填得滿滿的。現在，隻剩下我和小九，還有那堆燃著的火，劈啪作響，更顯得空洞。
小九拿著兩個雞蛋，走到我身邊，小聲問：“姐，慧萍姑還回來不？”
我吸了吸鼻子，一把奪過雞蛋，凶巴巴地說：“回啥回！人家回家過年了！吃你的雞蛋！”我把雞蛋殼磕破，剝了，塞進他嘴裡，自己也剝了一個，胡亂嚼著，卻嘗不出啥滋味。
洞外，村裡的熱鬨卻一陣陣傳過來。慧萍姑家剛走沒半天，村口就響起了拖拉機的“突突”聲，還有人大聲的吆喝和笑鬨。我跑出去，扒著藤蔓往下看。
是大伯一家回來了！大伯提著大包小包，大伯母挺著個微微隆起的肚子，旁邊跟著他們的小兒子小高高，已經三歲了，虎頭虎腦的。後麵是五姑唐小姝和幺叔唐小龍！他們才去廣東半年不到，居然也回來了！五姑穿著件紅棉襖，燙了頭發，幺叔叼著煙，拎著個時髦的旅行包。再往後，是三叔四叔兩大家子人，拖兒帶女，大包小裹，把那條爛路都堵滿了。
爺爺奶奶早就等在村口，臉上笑開了花，接著這個，摟著那個，熱鬨得像是要把天掀開。小雅和紅麗也跑過去，怯生生地叫著“爸”、“媽”。
我看著那一大家子人簇擁著往老屋走，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們都回來了，熱熱鬨鬨地回來過年了。可是……我的爸媽呢？
臘月二十七那天早上，我心裡還存著最後一點念想，說不定爸媽今天就能到呢？我正打算去冉老師家小賣部附近轉轉，看看有沒有長途車來，奶奶卻上山來了。
她站在山洞底下，沒像以前那樣罵罵咧咧，隻是仰著頭喊：“平萍，小九！收拾收拾，帶上你們那野豬肉，還有那些山貨，下山過年！”
我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奶奶讓我們下山過年？還特意點名要帶上野豬肉？嗬嗬嗬，我差點氣笑了。這是惦記著我們那點肉吧？平時當我們是野人，過年了，想起我們還有肉了？
我還沒想好怎麼回話，小九卻眼巴巴地看著我，小聲說：“姐，下山過年……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
看著小九那渴望的眼神，我心裡那點硬氣，突然就泄了一半。是啊，山下有熱乎乎的炕頭，有豐盛的年夜飯，有……一大家子人。就算那熱鬨不屬於我們，至少，能讓小九吃頓好的吧？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衝洞下喊：“知道了！一會下去！”
奶奶沒再多說，轉身走了。我站在洞口，看著山下那座漸漸喧鬨起來的院子，又回頭看了看我們這冷冷清清的山洞。牆上那兩張紅獎狀，此刻看起來也有點孤單。
“姐，”小九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們真下去啊？”
我沒好氣地說：“下去！吃肉去！不吃白不吃！”說著，我走到牆角，取下那幾串熏得黑乎乎的野豬肉，又裝了一籃子乾蘑菇和山核桃。
心裡卻像壓了塊大石頭。這個年，注定是熱鬨是他們的，我們，隻是帶著肉去湊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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