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的喧囂漸漸落下,杯盤狼藉。爸媽開始跟著寨子裡幫忙的人一起收拾碗筷,擦桌子,掃地。媽和幾個嬸子湊在一堆,清洗著油膩的碗盤。水冰冷,她們的手都凍得通紅。
那幾個愛嚼舌根的長舌婦,自然也沒閒著,一邊假模假樣地幫著收拾,一邊又開始了她們的口舌功夫。一個穿著藏藍色棉襖的嬸子,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媽,臉上堆著假笑,聲音提得老高,像是故意要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秀秀啊,不是我說,咱們寨子裡這些新媳婦老媳婦的,就屬你長得最標致了!瞧瞧這眉眼,這臉盤,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胚子!”她說著,眼睛還瞟向另一邊正在收拾桌子的四嬸小羅豔,“還有你家老四媳婦,小羅豔,那也是咱們寨子的一枝花!嘖嘖,你們倆啊,真是兩朵鮮花……”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旁邊另一個齜著滿口黃黑牙齒的婦女立刻心領神會地接上,發出嘎嘎的笑聲:“可惜啊可惜,兩朵鮮花都插在牛糞上嘍!哈哈哈……”
幾個女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前仰後合地笑起來,那笑聲尖利又刺耳,帶著毫不掩飾的揶揄和某種說不清的惡意。
我媽秀秀正在洗碗的手頓住了,她沒抬頭,也沒吭聲,隻是用力地搓著一個碗,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
那個黑牙齒的婦女笑夠了,又把目光轉向我,上下打量著,那眼神像在估量一件貨物:“秀秀,你這大女兒隨你了,真的好看!這大眼睛,高鼻梁,跟畫兒上的洋娃娃似的。二女兒嘛,就像她爸多點。小九也像你,秀氣!”
她先是誇,可話鋒一轉,語氣就帶上了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輕慢:“不過啊,長得再好有什麼用?女娃娃嘛,臉蛋再俏,還能當飯吃?最後還不是要嫁人?你看你秀秀,當年長得不好嗎?還不是嫁到我們這窮山溝溝裡來了?”
她的話,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割著人的心。她不是在誇讚,而是在宣判,宣判所有女性注定的命運——無論美醜,最終的價值就是“嫁人”,而嫁到這窮山溝,就是一種惋惜,一種“鮮花插牛糞”的浪費。
我站在不遠處,聽著這些話,看著媽媽沉默而隱忍的背影,心裡的火苗蹭蹭地往上冒。昨天那些議論我的話語,和今天這些評價我媽、評價所有女人的話語,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而令人作嘔的網。
她們憑什麼?憑什麼用“牛糞”來形容一個地方,形容一群人?憑什麼覺得女人長得好看就是用來評價她配不配得上男人的籌碼?憑什麼認定女人的歸宿就隻有嫁人這一條路?
我媽是“鮮花”?我爸是“牛糞”?那我和小嫻呢?我們將來也會是“鮮花”,然後被她們期待著插到另一堆不知道什麼樣的“牛糞”上嗎?
我看著那個黑牙齒婦女得意洋洋的臉,看著她那張被劣質煙草熏得發黑的嘴一張一合,突然覺得無比惡心。她們自己也是女人,卻用最惡毒、最物化女性的眼光來審視和議論彆的女人,並把這種命運當作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種看笑話的心態。
熱鬨的婚宴殘餘的喜慶氣氛,此刻徹底消散殆儘。空氣中隻剩下冰冷的洗碗水味,油膩的殘羹氣味,以及這些長舌婦們散發出的、令人心寒的腐朽氣息。
我媽始終沒有反駁一句。她隻是默默地,用力地,洗著好像永遠也洗不完的碗。她的沉默,比任何爭辯都讓我感到難過和憤怒。那是一種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後的無奈,也是一種對這套規則的默認。
我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不,我不是鮮花,也不要被插在什麼牛糞上。
我不要像那個紅傘下哭泣的新娘子一樣,不要像媽媽一樣,不要像這些長舌婦一樣!
我要做一棵樹,一棵長在山崖上的樹,就算貧瘠,就算風雨再大,也要靠自己的根站著!
我猛地轉過身,不想再聽那些汙濁的話語,不想再看那些令人作嘔的嘴臉。這場婚宴,所謂的喜事,從頭到尾,都讓我感到無比的壓抑和冰冷。它像一麵鏡子,照見了在這片土地上,一個女人可能麵臨的,無聲而殘酷的命運。
喜歡我留守的十七年請大家收藏:()我留守的十七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