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快進鍵,一天天在鞭炮聲和喧鬨聲中嗖嗖地往前趕。空氣裡仿佛永遠飄著一股散不掉的硝煙味和油膩膩的肉菜香。這邊邱老二家的喜酒剛吃完沒消停兩天,那邊不知道誰家又傳來了劈裡啪啦的鞭炮響。
爸媽像是上了發條,一聽到信兒,就開始收拾。媽念叨著:“寨子裡就是這樣,紅白喜事,家家都要出人幫忙,這是老規矩。現在咱們去幫彆人,以後咱家要是有點啥事,全村人也會來搭把手。”
爸在一旁悶聲點頭:“人情往來,就是這樣。”
我心裡雖然對那些長舌婦和壓抑的婚宴厭煩透頂,但也知道爸媽說得在理。在這山溝溝裡,單門獨戶是活不下去的,誰家也離不開這盤根錯節的人情網。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又踏上了去吃酒席的路。
這一家娶媳婦的是寨子東頭的楊家。場麵和邱家差不多,一樣喧鬨的人聲,一樣支起的大鍋,一樣油膩的八仙桌。隻是新娘子換了個人,是個圓臉盤的姑娘,看著比邱家那個新娘子開朗些,臉上帶著點羞澀的笑,但眼神裡同樣藏著對新生活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主持婚禮的,還是那個凶神惡煞的王文濤先生。他依舊提著那隻倒黴的公雞,重複著那套拔毛、灑血、念咒的儀式。我看著那鮮紅的雞血濺在紅傘和新娘紅色的衣角上,心裡已經沒了最初的驚懼,隻剩下一種麻木的冰冷。這套程序,就像寨子裡磨豆腐的石磨,吱吱呀呀,一圈又一圈,磨掉了一個又一個姑娘眼裡的光。
席間,那些熟悉的長舌婦麵孔又出現了。她們換了個評價對象,對著楊家的新娘子品頭論足。
“這個臉盤圓,有福氣!”
“屁股不小,好生養!”
“就是個子矮了點,以後乾活怕是力氣小。”
她們的聲音不高不低,像蒼蠅一樣嗡嗡著,精準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我埋頭吃著碗裡的菜,感覺那些話語和飯菜混合在一起,變得難以下咽。
爸媽依舊在幫忙,洗碗、端菜、收拾桌椅。媽的臉上帶著慣常的、略顯疲憊的笑容,應付著各路人馬的搭話。我看到那個黑牙齒的婦女又湊到媽身邊,低聲說著什麼,媽隻是點頭,偶爾扯一下嘴角。
我看著媽那逆來順受的樣子,心裡一陣刺痛。她年輕時,是不是也曾被這樣評頭論足?是不是也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過那灑滿雞血的路?她是不是也曾經……有過彆的夢想?
沒容我細想,另一家的嗩呐聲又響了。這次是寨子西頭嫁姑娘。我們像趕場一樣,又奔赴下一處“熱鬨”。
嫁女兒的場麵,和娶媳婦又不太一樣。少了些喧鬨,多了些離彆的傷感。新娘子穿著紅嫁衣,由兄弟背著出門,她的母親跟在後麵,一邊往她身上撒著五穀,一邊抹著眼淚。那哭聲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的骨肉分離之痛。可圍觀的眾人,大多還是笑著,說著“恭喜”、“嫁個好人家”之類的吉利話。
我看著那哭泣的母親和茫然的新娘,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嫁人,我媽會不會也這樣哭?不,我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我不會讓自己走到那一步。我不要這種被安排好的、帶著眼淚的離彆。
整個正月,我們仿佛就在這流水一樣的宴席中度過。吃了東家吃西家,見了形形色色的新郎新娘,聽了無數大同小異的吉祥話和閒言碎語。那些新娘子,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麻木,但無一例外,都像是一件被展示、被評價、然後被移交的物品。
我開始害怕照鏡子了。鏡子裡的我,眉眼漸漸長開,確實如那些長舌婦所說,有了點“鮮花”的模樣。可這模樣,非但沒讓我高興,反而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我怕自己有一天,也會被貼上“能生養”、“好生養”的標簽,被打扮起來,推上那個灑滿雞血的儀式場,成為一個陌生的妻子,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
每當宴席散去,跟著爸媽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暮色中沉寂的大山,我才覺得能喘過氣來。隻有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山洞,看著那堆自己生起的、跳動的火焰,我才覺得,我的命,還攥在自己手裡。
這正月裡的流水席,像一場漫長而壓抑的教育課。它沒有課本,卻用最真實、最殘酷的方式,告訴我一個山裡的女娃,通常意味著什麼樣的未來。那些紅蓋頭下的眼淚,那些席間的閒言碎語,那些母親無奈的沉默,都像錘子一樣,一下下敲打著我心裡那點不肯屈服的念頭。
我不能像她們一樣。
我絕不要像她們一樣。
這念頭,在一次次宴席的洗禮中,非但沒有被磨滅,反而像被淬煉過的鋼鐵,變得更加堅硬和清晰。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小長英過的日子是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必須想辦法,掙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哪怕那條路布滿荊棘,也比眼前這條看得見儘頭的“花路”,要好上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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