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露水還沒乾，我們仨就收拾好準備上學。心裡還惦記著昨天四叔家那場鬨劇，不知道後來咋樣了。一路上下意識豎起耳朵，想聽聽寨子裡有啥新動靜。
剛走到寨子中心那棵老槐樹附近，就看見王婆婆和幾個婆娘已經聚在那兒了，一個個眼睛發亮，唾沫橫飛，比趕集還熱鬨。那架勢，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我們放慢腳步，假裝係鞋帶，耳朵卻使勁往那邊湊。
“哎呀呀！了不得了！你們聽說了沒？唐學強家那個小羅豔，跑了！”王婆婆拍著大腿，聲音又尖又響，生怕彆人聽不見。
“跑了？啥時候的事？”旁邊一個婆娘趕緊湊近問。
“就昨晚上！深更半夜跑的！”王婆婆壓低了一點聲音，但那份興奮勁兒一點沒減，“聽說昨個兒下午唐學強回來，發了好大一通火，把小羅豔狠狠揍了一頓！揍得那個慘喲，哭爹喊娘的！晚上飯都沒做，屋裡黑燈瞎火的。”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到了後半夜，有人聽見唐學強家後門輕輕響了一聲，還以為是小偷呢！結果天亮了才發現，小羅豔人沒了！屋裡空蕩蕩的，就剩下她那個一歲多的小丫頭小芳，還在床上睡著呢！”
“我的天爺！她真跑了？連娃都不要了？”
“可不是嘛！跟她那個相好的，開卡車的劉師傅，一起跑的！有人看見天沒亮的時候，寨子外麵停著劉師傅那輛破卡車，等了一會兒，開走了！肯定是接應上了！”
“嘖嘖嘖！這女人心可真狠啊！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說扔就扔了？”
“她也是被打怕了吧？唐老四那脾氣，發起火來往死裡打，誰受得了？再說了，跟劉師傅跑了，好歹有條活路，留在唐家，往後還有啥好日子過？”
“話是這麼說，可當娘的扔下孩子……這也太造孽了！小芳那娃才多大點，就沒娘了？”
“唉，唐學強這下可慘咯，房子還沒蓋好，婆娘跟人跑了，留下個拖油瓶……”
那些話像冰雹一樣砸進我耳朵裡，砸得我心裡發懵。四嬸……真的跑了？跟劉師傅跑了？還扔下了小芳？
我站在原地，腳像釘住了似的。小九和小嫻也聽到了，小臉嚇得煞白，緊緊靠著我。
腦子裡亂哄哄的。昨天我還覺得四嬸可憐，被四叔打。可轉眼間，她就能狠下心腸，扔下親閨女自己跑路？小芳才一歲多，路都走不穩當，話也說不利索，她這個當娘的，怎麼就舍得？
我心裡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是鄙夷？覺得四嬸太自私，太不負責任。是同情？想到她可能真是被四叔打怕了，走投無路。還是……一種兔死狐悲的淒涼？女人在這世道裡，活得真難。要麼像四嬸一樣，挨打受氣，最後隻能拋下一切跟人私奔；要麼像我們娘一樣，遠走他鄉，把孩子丟下不管；要麼就像我們姐弟仨，自生自滅，掙紮求活。
“姐……四嬸真的不要小芳了？”小嫻小聲問，聲音裡帶著害怕。她大概想起了自己被爹媽丟下的情景。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小九哼了一聲：“跑了好！這種不守婦道的娘，留著也是禍害！就是可憐了小芳……”
是啊，最可憐的還是小芳。她才那麼小，啥也不懂，一覺醒來，娘就沒了。以後的日子咋過？四叔那個火爆脾氣，能好好待她嗎？奶奶邱桂英本來就不喜歡孫女，能容得下這個“拖油瓶”？
我們心情沉重地往學校走。一路上，寨子裡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有的罵四嬸不要臉，心狠；有的猜她跟劉師傅跑到哪兒去了；有的同情小芳，說這孩子命苦。
走到學校附近，正好看見四叔唐學強從對麵走過來。他眼睛通紅，布滿血絲，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帶著一種又怒又悲的絕望神情，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兒，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他手裡沒拿東西，大概是出來找人的，或者隻是漫無目的地亂走。
看到我們，他眼神空洞地掃了一眼，沒說話，像不認識我們一樣，踉踉蹌蹌地走過去了。
看著他那個樣子，我心裡更不是滋味了。一夜之間，婆娘跑了，家散了，他心裡的苦和恨，估計比山還重。
放學回來，寨子裡關於四嬸逃跑的細節傳得更具體了。有人說看見四嬸跑的時候隻帶了一個小包袱，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拿；有人說劉師傅的卡車往鎮子方向去了，估計是遠走高飛了；還有人說四叔早上發現人沒了，像瘋了一樣在寨子裡找了一圈，最後蹲在自家還沒蓋好的房架子底下，抱頭痛哭。
奶奶邱桂英也氣壞了，在家門口跳著腳罵，罵四嬸是“騷狐狸”、“賤貨”，罵劉師傅是“拐帶人口的賊”，揚言要報警抓他們。但大家都知道，報警有啥用？這種男女私奔的事，警察才懶得管。
最讓人揪心的還是小芳。那孩子被奶奶暫時抱過去了，聽說哭了一整天，嗓子都啞了，要找媽媽。奶奶哪有耐心哄她？喂了幾口冷粥就不管了，任她哭。才一歲多的娃兒，懂啥呢？她隻知道娘不見了，那個溫暖的懷抱不見了。
晚上回到山洞，我們仨圍坐在火堆旁，都沒怎麼說話。洞外山風呼呼地吹，像鬼哭一樣。
“姐，”小嫻突然小聲說，“小芳好可憐……她以後怎麼辦啊？”
我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不知道。也許……四叔氣消了，會好好養她吧。”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不信。
小九悶悶地說：“都是四嬸造的孽！她自己快活了，把孩子坑苦了！”
我沒接話。心裡卻想，這世上的苦，哪有那麼簡單是誰造的孽？四叔打人不對，四嬸偷人不對，扔下孩子更不對……可這一樁樁一件件，擰在一起，就成了解不開的死結，最後受苦的，還是最弱小的那個。
四嬸這一跑，像一塊大石頭砸進寨子這潭死水，濺起好大的浪花。可浪花落下後，水麵還是會恢複平靜，隻是水下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淤泥和傷痕。往後的日子，四叔咋過？小芳咋長大？奶奶又會咋鬨騰？這些都是問題。
而我們，依舊是三個沒人管的孩子，躲在這高高的鷹嘴崖上，看著山下的悲歡離合，過著自己朝不保夕的日子。這日子，真他媽的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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