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嬸跟人跑了這事兒,在寨子裡熱鬨了幾天,就像滾水潑進油鍋,劈裡啪啦炸了一陣,慢慢也就涼下去了。人們的新鮮勁兒過了,該下地乾活的下地乾活,該嚼新舌根的嚼新舌根,沒誰總盯著唐老四家那點破事不放。
可這涼下去的,隻是旁人的看客心。對那個被親娘扔下的一歲多娃兒小芳來說,這場災難,才剛剛開始。
我們每天上學放學,儘量繞著道走,但有時候還是能聽見從奶奶家那個方向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哭聲不像大孩子那樣帶著委屈和控訴,就是純粹的小娃兒那種無助的、絕望的、扯著嗓子的乾嚎,一聲接一聲,聽得人心頭發緊。
“又是小芳在哭。”小嫻每次聽到,都會下意識地縮縮脖子,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她大概從小芳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初被爹媽丟下的影子,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恐懼,她懂。
有次我們不得不從奶奶家院子附近經過,正好看見小芳坐在院壩門口的泥地上,張著嘴大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小臉臟得像花貓。她身上那件小衣服,還是四嬸在的時候穿的,現在顯得空蕩蕩的,幾天功夫,娃兒好像就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
奶奶邱桂英叉著腰站在屋簷下,手裡拿著個簸箕,正罵罵咧咧地篩豆子,對小芳的哭聲充耳不聞。偶爾被哭煩了,她就扭過頭,惡聲惡氣地吼一句:“哭!哭!哭喪啊!你個討債鬼!再哭看我不打你!”
小芳被她一吼,嚇得哭聲一噎,打了個嗝,但很快又因為害怕和委屈,哭得更凶了。
奶奶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娘一個德行!就知道嚎!煩死個人!”她揚起手裡的空簸箕,作勢要打過去。小芳嚇得往後一縮,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我們趕緊低頭快步走開了。心裡像堵了團棉花,悶得難受。
“奶奶真狠心,”小九小聲說,“小芳才多大點,她也下得去手嚇唬。”
我沒說話。奶奶對我們都能下死手放火,對一個“拖油瓶”孫女,又能有多少耐心和憐愛?在她眼裡,小芳現在就是個多餘的累贅,是四嬸丟下的“恥辱印記”。
五姑唐小姝和幺叔唐小龍,對這個小侄女更是漠不關心。他們自個兒還忙著收拾行李,準備過兩天就去廣東打工,逃離這個讓他們覺得丟臉又憋屈的家。有一次我看見五姑拎著包袱從奶奶家出來,小芳哭著爬過去想抱她的腿,五姑隻是不耐煩地用腳輕輕撥開她,嘴裡嘟囔著:“一邊去,煩不煩!”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幺叔更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叼著煙,盤算著到了廠裡先找哪個哥們兒喝酒。
小芳就像個沒人要的小貓小狗,在這個所謂的“家”裡,自生自滅。餓了,奶奶想起來就喂幾口冷飯剩粥;渴了,自己爬到水缸邊舔舐缸沿滲出的水珠;困了,就蜷縮在角落的破草席上睡著。沒人給她洗澡,沒人給她換衣服,更沒人會把她抱在懷裡輕聲哄慰。
才幾天的功夫,那個曾經被四嬸收拾得乾乾淨淨、臉蛋紅撲撲的小女娃,就變得又黑又瘦,眼神呆滯,隻剩下本能地哭泣和尋找那個再也回不來的溫暖懷抱。
寨子裡那些心軟一點的婆娘,私下裡也會歎息:
“唉,造孽啊,小芳這娃真是可憐。”
“攤上這麼個娘,又碰上這麼個奶奶,命苦啊。”
“唐老四也是,婆娘跑了,連娃也不管了,整天就知道蹲在那破房子前頭發呆。”
但也隻是歎息而已。各家有各家的難處,誰又能真的去管彆人家的孩子呢?何況還是這麼一個“麻煩”的拖油瓶。
晚上回到山洞,我們圍坐在火堆旁,氣氛有些沉悶。小嫻突然抬起頭,眼睛紅紅地問:“姐,小芳……會不會餓死啊?”
我愣了一下,心裡一陣刺痛。餓死?在寨子裡,隻要有一口吃的,大概不至於餓死。但那種沒人疼、沒人愛、動輒被打罵的日子,跟活受罪有啥區彆?小芳那麼小,她能熬過去嗎?
“不會的,”我摸摸小嫻的頭,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奶奶……總會給她口飯吃吧。”
這話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我想起我們當初餓得去討飯的情景,奶奶連口米湯都舍不得給。對小芳,她能好到哪兒去?
“姐,咱們……能不能幫幫她?”小嫻怯生生地問,聲音很小,帶著不確定。
我沉默了。幫?怎麼幫?我們自己都活得這麼艱難,吃了上頓沒下頓,拿什麼去幫彆人?而且,去幫小芳,就意味著要跟奶奶那邊打交道,我們現在躲都躲不及,怎麼能再主動湊上去?
小九在一旁悶聲說:“咋幫?咱們自己都顧不過來。那是四叔家的事,咱們管不了。”
我知道小九說得對。我們自身難保,沒有多餘的心力和能力去同情彆人。這世上的可憐人太多了,我們隻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三個。
但看著小嫻那充滿同情和擔憂的眼神,我心裡還是很難受。這該死的世道,把人心都磨硬了,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成了奢侈。
洞外,山風依舊呼嘯。山下寨子裡,小芳的哭聲也許還在繼續,隻是我們聽不到了。每個人的苦難,最終都隻能自己承受。我們救不了小芳,就像沒人能救我們一樣。
我們隻能緊緊靠在一起,在這漆黑的山洞裡,守著這點微弱的火光,和彼此之間那點可憐的溫暖,艱難地往下熬。這日子,真他媽的難,難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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