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終於結束了。交上最後一科試卷，感覺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教室裡響起一片鬆氣聲和收拾書包的嘈雜聲。羅老師破天荒地沒再板著臉，隻簡單交代了幾句寒假注意事項和安全，就宣布放假了。
我們幾個——我、小九、小嫻，還有心萍姑、小燕燕，以及幾個同路的堂哥堂弟——結伴往回走。雖然天還是那麼冷，風還是那麼硬，但心裡沒了考試的石頭壓著，腳步都輕快了許多。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假期打算，猜測著成績哪天出來，憧憬著過年。
“平萍，你爸媽不是說年底回來蓋房子嗎？啥時候到啊？”小燕燕挽著我的胳膊問。
“快了快了，他們前兩天打電話說，還有一個星期。”我嘴上應著，心裡也盼得緊，眼睛不住地往關興公路儘頭望，好像下一秒就能看見風塵仆仆的爸媽從那兒走來。
關興公路上結了一層厚厚的、渾濁的冰，像給路麵打了蠟，滑得很。我們都不敢走快，一個個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像剛學走路的小鴨子。路上車不多，但偶爾有貨車或者班車慢吞吞地開過，輪胎上纏著防滑鏈，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也開得格外小心。
走著走著，就到了那座橫跨深穀的大橋。橋麵更滑，兩邊的欄杆上也掛著冰溜子。我們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往前挪。橋很高，往下看，穀底深不見底，隻有枯黃的樹梢和裸露的岩石，看著就眼暈。
就在這時，走在前麵的一個堂哥突然喊了一聲：“呀！你們看前麵！”
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大橋那頭，遠遠地，有幾輛車好像不對勁。最前麵一輛大貨車，像喝醉了酒一樣，車頭左右劇烈搖擺，屁股甩來甩去，完全不受控製！它後麵緊跟著的一輛小麵包車，眼看要撞上，司機猛打方向盤，車子在原地打了個轉，車尾“砰”地一聲撞在了橋欄杆上！緊接著，後麵第三輛、第四輛車，好像也刹不住了，一輛接一輛，像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歪歪扭扭地撞在一起！
“我的媽呀！”小燕燕嚇得尖叫一聲，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我們都嚇傻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橋那頭亂成一團。車子碰撞的“砰砰”聲、金屬扭曲的刺耳聲，隔著老遠都聽得清清楚楚。那場麵，簡直比我們在鄉裡唯一那台破電視上看過的武打片還嚇人！
“快！快離開橋麵！到邊上去！”心萍姑還算鎮定，臉色煞白地喊著，拉著我們就往橋頭安全的地方跑。
我們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衝下橋頭，跑到旁邊一條積雪的土坎上，離公路遠遠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像要蹦出嗓子眼。
剛站穩，就聽見橋上傳來了更恐怖的聲音。不是碰撞聲，是……是墜落聲！還有……人的慘叫聲！
我們驚恐地回頭，隻見橋麵上，一輛被撞得麵目全非的小轎車，半個車頭已經衝出了橋欄杆，懸在半空，搖搖欲墜！橋下是上百米的深穀啊！
“啊——！”車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
話音未落，那車子重心一失，“轟”的一聲巨響，直直地栽了下去！像塊石頭一樣，翻滾著，撞擊著崖壁，最後砸在穀底的亂石堆裡，瞬間四分五裂，沒了動靜。
緊接著，又有一輛貨車失控側滑，撞斷了好幾根橋欄杆，大半個車身也探出了橋外，司機拚命想倒車，可輪胎在冰麵上空轉，根本使不上勁。眼看車子一點點往外滑，司機絕望地棄車跳了出來，癱在冰麵上。那貨車最後還是沒能幸免，帶著巨大的聲響，也翻下了深穀，摔成了一堆廢鐵。
橋麵上，哭喊聲、救命聲、撞擊聲、金屬摩擦聲……混成一片，像人間地獄。有的車撞爛了，冒著黑煙；有的人滿臉是血，從變形的車門裡往外爬；還有的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冰上，不知是死是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汽油味、血腥味，還有……死亡的味道。
我們幾個孩子，哪見過這種場麵？全都嚇傻了，呆若木雞地站在土坎上，渾身發抖。小嫻“哇”一聲就哭了出來，緊緊抱住我的腿，把臉埋在我衣服裡，不敢再看。小九也嚇得不輕，嘴唇哆嗦著，臉色慘白。小燕燕和幾個堂弟堂妹也跟著哭起來。心萍姑強作鎮定，但聲音也帶著哭腔：“彆看……都彆看了……我們快走……快回家……”
可是我挪不動步子，腿像灌了鉛。眼睛死死盯著那片慘狀，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太慘了……真的太慘了……剛才還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轉眼就……那掉下橋的車，裡麵的人……我不敢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才傳來了警笛聲和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大人們趕來了，開始救援。我們被聞訊趕來的寨子裡的大人連拉帶拽，帶離了那個可怕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沒人說話。大家都沉默著，臉上還殘留著驚恐。小嫻趴在我背上，還在小聲抽泣。我腦子裡全是車子墜崖的畫麵和那些淒厲的慘叫。
那天晚上，回到冰冷的山洞，點起蠟燭，我們仨誰也沒心思吃飯。小九和小嫻縮在草鋪裡，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有點聲響就嚇得一哆嗦。我也一樣，一閉上眼睛，就是那場車禍，就是車子翻滾下橋的場景。夜裡，小嫻開始做噩夢，哭喊著驚醒。我抱著她，拍著她的背，自己的心也跳得厲害。
這場突如其來的慘劇，像一塊巨大的寒冰，把我們剛剛因為放假和期盼爸媽歸來而生出的那點暖意，徹底凍住了。原來，死亡離我們這麼近。原來，那條我們每天走來走去的關興公路，在冬天是這麼的危險。
我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恐懼：爸媽……他們要是回來，也是坐車走這條路嗎？他們……他們會不會也……
我不敢再想下去，隻能把弟弟妹妹摟得更緊，好像這樣就能驅散那無邊的寒意和恐懼。這個寒假，注定要在驚恐和更深的期盼中度過了。盼爸媽平安歸來，盼那個溫暖的家，也怕……怕任何不好的消息。外麵的世界，除了寨子的冷酷，還有這樣猝不及防的殘酷。我們回家的路，從來都不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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