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那瘦骨伶仃、眼淚汪汪的樣子,像一根細刺,紮在我心口上,拔不出來,咽不下去,時不時就隱隱作痛。白天在地裡乾活,看著綠油油、壯實實的玉米杆,會想起她胳膊上那幾道刺眼的青紫;晚上躺床上,聽見窗外風吹玉米葉子的“沙沙”聲,會想起她提著破籃子、一步三回頭消失在晨霧裡的孤單背影。老唐家那個院子,在我心裡,徹底成了一塊陰森森的、散發著黴味的瘡疤,連帶著對奶奶邱桂英那點殘存的、因為血緣關係而產生的最後一絲絲複雜情緒,也徹底涼透了,隻剩下厭惡和警惕。
但日子不等人,地裡的莊稼更不等人。難過歸難過,活計一點不能拉下。玉米到了灌漿的關鍵時候,缺了水、少了肥,秋天就得喝西北風。我們每天起早貪黑,挑水、施肥、除草,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學校那邊,也像上了發條的鬨鐘,滴答滴答地催命。
眼看牆上的月份牌又撕下去厚厚一遝,離放暑假,滿打滿算就剩半個月了。空氣裡開始彌漫起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息。這氣息,一半是期末考試逼近帶來的緊張,像越來越近的悶雷,壓在每個人心頭;另一半,則是暑假漫長“自由”和繁重勞作交織在一起的、說不清是期盼還是發愁的複雜味道。
教室裡,那股“戀愛風”、“追星風”好像被期末考試的“罡風”給吹散了不少。畢竟,成績單要是太難看,回家屁股開花可不是鬨著玩的。連最調皮搗蛋的馬小軍那幾個人,上課也稍微收斂了點,至少不敢明目張膽地傳紙條、吹口哨了,雖然課本底下可能還藏著半本皺巴巴的武俠小說。李潔老師的音樂課照常上,但明顯能感覺到,大家唱歌的心思淡了,更多是借著音樂放鬆一下被公式、課文塞得滿滿的腦袋。李老師也理解,教兩首輕鬆的歌,就留大半節課讓我們自習。
下課鈴一響,老師們抱著卷子、教案,腳步匆匆。辦公室裡,彌漫著油墨和粉筆灰的味道,還有老師們壓低聲音討論複習重點的嗡嗡聲。班主任羅偉業老師的臉,像塊擰乾了的抹布,整天皺著,課間十分鐘都要擠出來講兩道應用題,唾沫星子橫飛。連最漂亮的英語老師李萍,裙子的花色都素淨了不少,講課語速更快,下課夾著書就走,好像多待一秒都是浪費。
同學們呢,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課間,趴在桌子上補覺的多了,滿院子瘋跑的少了;討論明星八卦的少了,互相問題目的多了。小燕燕也不再偷偷照小鏡子了,而是拿著本英語書,嘴裡念念有詞,眉頭擰成個小疙瘩。張小花也沒閒心找我茬了,跟她那幾個小姐妹湊在一起,愁眉苦臉地背政治題。
我也被這股緊張氣氛裹挾著,不敢鬆懈。語文要背的課文、古文,像小山一樣;數學的應用題,彎彎繞繞,解得人頭大;英語單詞,長得像蝌蚪文,背了忘,忘了背;曆史年代、地理名詞,更是攪成一鍋粥。晚上我和小九小嫻圍坐在桌子旁,各自啃著書本。小九對著數學題抓耳撓腮,小嫻小聲讀著課文,我則一遍遍默寫那些拗口的之乎者也。眼睛熬得通紅,哈欠連天,但不敢睡,生怕一鬆懈,就被彆人甩下。爸媽在外麵辛苦打工,供我們讀書,要是考砸了,怎麼對得起他們?
寨子裡,大人們見麵打招呼,也多了新內容。
“平萍,快考試了吧?複習得咋樣?”
“可得用功啊!考好了,你爸媽臉上也有光!”
“暑假有啥打算?還上山挖藥不?”
一提到暑假,我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盼,是真盼!近兩個月的長假,不用早起趕路,不用坐在教室裡繃著神經,可以睡懶覺,可以……可是,這“自由”的代價,是更累人的活計!
暑假對我們來說,從來就不是玩耍的代名詞。那是“搞副業”、貼補家用的黃金時間!爸媽不在家,光靠地裡那點收成,也就剛夠口糧。我們的生活費、平時的零用,大部分都得靠暑假自己掙。
往年暑假,我們仨的主要任務就是——上山!寨子後麵那連綿的大山,是我們取之不儘的“寶庫”。春天采茶,夏天挖藥,秋天摘野果,冬天抓野豬野兔。暑假正是各種草藥生長的好時候。半夏、柴胡、前胡、何首烏……這些名字,我閉著眼睛都能背出來。哪片山坡陽麵子多,愛長什麼藥;哪條山溝潮濕,哪種藥肥;我們都門兒清。天不亮就得起床,帶上乾糧和水,背上背簍,拿著小鋤頭,鑽進霧氣蒙蒙的山林。一待就是一天,蚊子咬,荊棘劃,太陽曬,碰到蛇是常事。挖回來的草藥,要仔細清理泥土,晾曬乾,攢夠一定數量,等到趕集日,背到鄉上藥材收購站去賣。價錢時好時壞,全看行情。好的時候,一個暑假下來,我們仨掙的錢,夠一學期的開銷還有富餘;不好的時候,也就剛夠買點文具。
除了挖藥,還得照管地裡的莊稼。玉米要追最後一次肥,要防著野豬來禍害。菜園裡的菜,要澆水、捉蟲。家裡養的雞豬,一天三頓不能少。這些活,都得我們姐弟仨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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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即將到來的暑假,感覺比上學還累!骨頭縫裡都開始提前發酸了。但沒法子,這就是我們的命。寨子裡像我們這麼大的娃,哪個暑假不是這麼過的?隻不過,彆人家可能有大人幫襯著,而我們,隻能靠自己。
唯一有點盼頭的,是挖藥時穿行在山林裡的那份自在。雖然累,但大山裡空氣清新,鳥語花香,偶爾還能摘到甜甜的野莓子,或者發現一窩鳥蛋。那時候,可以暫時忘記課本和考試,忘記寨子裡的閒言碎語,像個野孩子一樣,在自然裡撒歡。還有,就是挖到一株特彆大、特彆好的藥材時,那種像撿到寶貝一樣的驚喜。
“姐,暑假……咱們還去陰溝崖那邊挖草藥不?”小九一邊撓頭算題,一邊悶聲問,眼神裡有點期待,又有點發怵。陰溝崖地勢險,但柴草藥最好。
“去!那邊草藥值錢!”我頭也不抬,繼續跟一道“雞兔同籠”的難題較勁,“不過得小心點,上次差點摔溝裡。”
小嫻抬起頭,小臉上滿是憧憬:“姐,等賣了錢,能不能……給我買個新書包?我的都破了好幾個洞了……”
“行!要是賣得好,給你買個帶卡通圖案的!”我答應著,心裡盤算著今年的藥價。
期末考,像一道高高的門檻,跨過去,就是汗水和希望交織的漫長暑假;跨不過去,可能就是一頓“竹筍炒肉”和爸媽失望的歎息。而暑假本身,則是另一場更具體、更勞累的“考試”,考的是我們的體力、耐力和養活自己的本事。
空氣越來越燥熱,知了在樹上拚了命地叫,仿佛在給這緊張忙碌的期末和即將到來的艱辛暑假,奏響一支喧鬨的背景曲。我甩甩頭,把對暑假勞累的恐懼和對小芳的擔憂暫時壓下去,深吸一口氣,重新聚焦在眼前密密麻麻的習題上。
先過了考試這關再說!一步一步來,日子,總得往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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