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燭影搖曳,映著皇帝孤寂的身影。
他獨坐於禦案之後,麵前攤開的,是太子生前批閱的最後一封奏折。
指尖拂過紙麵,那上麵的朱批字跡,已失了往日的清雋風骨,筆畫虛浮,墨色渙散,帶著力竭時的顫抖,無聲地訴說著主人臨終前的艱難。
這樣孱弱的筆跡,深深刺痛了皇帝的眼。
曾幾何時,他端坐於這龍椅之上,俯瞰著自己最優秀的兒子,心中是翻湧的複雜浪潮——有為人父的驕傲與疼愛,亦有身為君王對儲君的倚重與期許,但更多的,是那龍椅上與生俱來、無法言說的忌憚與審視。
他倚仗太子的才乾治理江山,卻又警惕著這才乾背後可能滋生的野心;他享受著太子的孝順與崇敬,卻又在太子與重臣往來時,不可抑製地心生猜疑。
帝王心術,天家父子,注定無法純粹。
可如今,太子去了。
隨著那具年輕棺槨一同被黃土掩埋的,還有他所有刻意的疏離、無端的猜忌與冰冷的權衡。
此刻,腦海中奔湧不息的,隻剩下最純粹的畫麵:是那稚子蹣跚學步時,咯咯笑著撲入他懷中的溫熱;
是那少年初次寫出工整策論時,望向他的、帶著星光的期待眼神;
是那病榻前,兒子已氣若遊絲,卻仍強撐著力氣,關心著他一句尋常咳嗽的執拗……
人死燈滅,往昔所有冰冷的算計,終究在洶湧的回憶與悔恨麵前,潰不成軍。
此刻,他不再是那個需要時刻權衡利弊的天下之主,他隻是一個失去了畢生最完美繼承人的、蒼老而悲慟的父親。
乾澀的眼眶陣陣發燙,對著滿室空寂,發出一聲唯有此刻才能流露的、破碎的低喃:“朕的毅兒啊……你好狠的心。”
怎麼就舍得叫他白發人送黑發人,受這喪子之痛。
禦書房內的悲慟與悔恨,隔著一道宮牆,傳不到林楠耳中。
即便傳到了,他也隻會嗤之以鼻,甚至在心裡冷笑一聲:
該!
這會兒知道傷心了?早乾什麼去了!
在林楠看來,太子根本不是什麼病死的。
是活活累死的!
是被那堆積如山的政務、被那無處不在的猜忌、被那名為“倚重”實為“枷鎖”的期望,一點一點,熬乾了心血,耗儘了壽數!
但凡那龍椅上坐著的皇帝老子能做個人,少些猜忌,多些真心實意的體恤,太子何至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何至於非要事必躬親來證明自己?
何至於……英年早逝!
現在人沒了,倒擺出一副慈父心腸,知道後悔了?
晚了!
這遲來的傷心與悔恨,在林楠眼裡,既虛偽,又廉價。
林楠心底冷笑,麵上卻是一副沉痛哀戚的神情,整了整衣袍,便帶著比皇帝眼淚更虛偽、更廉價的“關心”,快步走進內殿去安慰他那“悲痛欲絕”的老父親了。
“父皇,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啊!”他撲到近前,語帶哽咽,臉上寫滿了恰到好處的擔憂與悲傷,“太子哥哥若在天有靈,見您如此傷懷,心中該何等難安……”
皇帝靠在榻上,麵色灰敗,看起來確實像是被抽走了半條命。
他抬眼看了看一臉“誠摯”的林楠,心中那點屬於帝王的理智,讓他幾乎是本能地接住了這份“孝心”。
他長長歎息一聲,聲音沙啞而疲憊:“楠兒有心了……朕隻是,隻是想起你太子哥哥……”
話雖如此,但在皇帝根深蒂固的意識裡,太子的死固然令他痛徹心扉,可這悲痛終究是有界限的。
他可以是傷心的父親,但前提是,他首先得是皇帝。
說到底,這世上,沒有誰比他自己的性命、他的江山更重要。
傷心歸傷心,難道兒子死了,他這個當爹的,這個一國之君,就真的不活了嗎?
絕無可能。
於是,一個需要展現父愛深沉、需要兒子安慰來維係體麵;一個樂得扮演孝順兒子、順便鞏固地位。
聽聞林楠竟真把絕食傷心的皇帝哄得開始用膳,三皇子心裡先是湧起一陣強烈的嫉妒,隨即更多的卻是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