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區c7位於整片生活艙的東南角，與訓練區隔了一條200米的透明連廊。連廊外是人工天幕，此刻正模擬傍晚，橘紅色雲層緩慢翻滾，像被誰打翻的滾燙鐵水。陸棋一路快步，雲層的光映在他瞳孔裡，燒得發痛。
自動門滑開，暖濕空氣裹著食物香精撲麵而來。他一眼看見角落靠窗的老位置——莉娜把腿盤坐在懸浮座椅裡，正用合金勺挖一塊翡翠色“果凍”；馬克則背靠舷窗，手裡那杯黑色氣泡飲料“嘶嘶”作響，氣泡升起又破裂，像一串微型葬禮。
陸棋沒拿餐盤，徑直走過去，指尖在桌麵敲出急促的節奏。
“列維兩天沒出現。”他壓低聲音，卻壓不住尾音的乾澀，“你們誰見過他？”
莉娜抬眼，腮幫還鼓著，愣了兩秒才咽下去：“那個黑衣服、像鐵塔一樣的教練？沒。我躲訓練區都來不及。”她頓了頓，眉心蹙起，“你……還好吧？臉色像被係統踢了出局。”
陸棋沒回答，轉向馬克。後者慢吞吞啜了一口飲料，灰綠眼珠在杯沿上方斜睨過來，帶著一貫的陰冷促狹。
“怎麼？你的私人保姆失蹤了，奶娃娃找不到奶嘴？”
“馬克！”莉娜用肘尖頂他。
馬克聳肩，把杯子放回桌麵，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在這裡，‘失蹤’隻是‘被格式化’的委婉說法。代碼跑不通，就刪掉；人跑不通，也一樣。”他伸出食指，在脖頸上輕輕一劃，做出“靜音”的手勢，嘴角卻翹著，像在享受陸棋眼底那一瞬的裂縫。
陸棋的指節無聲收緊，破皮處重新滲血。他俯身，雙掌撐桌，聲音冷下來：“我隻問一句——你有沒有見過他？”
馬克與他對視，笑意不退：“沒見過。但勸你彆再追問。你越表現得像隻找媽媽的小鴨子，後台的日誌就越精彩。‘情感依附異常’‘潛在不穩定因素’……這些標簽貼上，你離‘消失’也就不遠了。”
說完，他靠回椅背，仿佛話題已結束。莉娜想緩和氣氛，把果凍推到陸棋麵前：“吃點東西？人工芒果味，今天限定。”
陸棋搖頭，聲音低啞：“謝謝。”他轉身，目光掃過飲食區每一張臉——有熟麵孔，卻都迅速低頭，像約定好似的避開視線。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詢問本身已成一種“異常行為”；在監管局，異常即原罪。
他離開飲食區，沒回宿舍，而是繞到公共休息區。那裡有一麵信息牆，通常滾動播放局內公告：能源檢修、模擬戰排名、心理講座……今天卻隻有一條冷冰冰的“通用提示”——
【請所有見習人員遵守《信息分級條例》，嚴禁越級查詢、私下串聯、散布不實言論。違者按章處理。】
白底紅字，像一道新鮮的傷口。陸棋站在屏幕下方，仰起頭，感覺那些字符正一點點滲進顱骨。他抬手，用血痕未乾的指尖在空氣裡描摹“處理”兩個字，忽然笑了——笑得極輕，像自嘲，又像挑釁。
沉淪與清醒
信息牆上的紅字如同灼熱的烙印，深深燙在他的視網膜上。“按章處理”。列維的消失，馬克的警告，無處不在的監控，以及這冰冷清晰的規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事實：他是一座孤島，任何試圖連接外界的舉動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和沮喪如同潮水般湧上，幾乎要將他淹沒。訓練停滯，前途未卜，唯一可能指引方向的人下落不明，連打聽都成了禁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那種與龐大冰冷體製對抗的徒勞感，幾乎要壓垮他的脊柱。
鬼使神差地，他的腳步再次走向了那個他曾經警惕逃離的地方——娛樂區。
這一次，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淡淡的、令人放鬆的合成信息素不再讓他立刻警覺，反而像是一種……誘惑性的撫慰。或許馬克說得對，反抗是徒勞的？或許莉娜的樂觀隻是一種自我欺騙？或許小野的沉默才是最終的答案？既然無法改變，無法逃離，為什麼不暫時……沉溺下去？至少那裡有即刻的快樂，能讓人忘記煩惱。
他站在光影交錯、聲浪喧囂的遊樂區入口，看著那些沉浸在極致體驗中的人們。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各種強烈的情緒：興奮、狂喜、滿足、征服感……那些情緒如此真實，如此具有感染力，與他內心的空虛和焦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個看起來極其逼真的深海探險體驗艙剛剛結束一輪，艙門打開，一個年輕男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臉上還帶著未褪去的、看到奇景的驚歎和刺激感，眼神發亮，大口喘著氣，仿佛真的剛從百米深海浮上來。
“太……太逼真了！你們真該試試！我看到發光的水母群，還有巨大的海怪！差點被它吞了！”他興奮地對旁邊等待的人說著，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那純粹的、簡單的快樂，像一把鉤子，勾住了陸棋搖搖欲墜的心防。
他的目光又投向影廳區。一個女子躺在一張雲朵般柔軟的全息沙發裡，臉上帶著無比安寧幸福的微笑，眼角甚至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前方空氣中正播放著極其溫馨的畫麵：一個可愛的小孩顯然是依據她的基因數據模擬出的完美形象）正蹣跚學步，撲向張開雙臂的、同樣形象完美的“父母”。那種被需要、被愛包圍的幸福感，幾乎要溢出屏幕。
陸棋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艾米麗……他的艾米麗……現在怎麼樣了？那個剛剛開始萌芽的聚居點，能否在沒有他的情況下生存下去？一種尖銳的思念和擔憂刺痛了他，同時也加劇了他想要逃避現實的渴望。
也許……就體驗一下？就一會兒？隻是為了……暫時忘記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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