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大地的新綠尚未完全鋪開,來自北方太原府的又一波震動,已然沿著官道驛馬,以比春風更快的速度,傳入了汴梁城。
北漢皇帝劉鈞,遣使求和。
這個消息,如同在已然波瀾漸息的湖麵上,又投下了一顆分量十足的石子,激起了朝野上下新一輪的議論與振奮。
晉州決戰,北漢主力隨鐵鴉軍一同覆滅,大將慕容延釗陣亡,皇帝劉鈞僅以身免,倉皇逃回太原。
隨後,鎮北大將軍石墩揮師北進,穩紮穩打,步步為營,連克數州,兵鋒直指太原盆地外圍。
北漢境內,人心惶惶,糧草匱乏,兵員枯竭,已然到了山窮水儘、搖搖欲墜的境地。
劉鈞,這個憑借沙陀騎兵和契丹支持,在河東割據稱帝的梟雄,終於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
紫宸殿內,氣氛與往日迥異。
雖然依舊是百官肅立,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屬於勝利者的昂揚氣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幾分審視、幾分輕蔑,投向跪伏在殿中的那幾名北漢使者。
他們風塵仆仆,衣衫雖儘力保持整潔,卻難掩落魄與惶恐。
為首的使者,是北漢的禮部侍郎,一個麵容憔悴的中年文士。
他雙手高高捧起一份以黃綾包裹的國書,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宣讀著北漢皇帝劉鈞的謝罪與乞和表文。
“……臣鈞頓首,昧死上言大陳皇帝陛下……”
“臣本邊陲陋將,蒙昧無知,僭越稱尊,抗拒王師,罪孽深重……”
“晉州一役,天威降臨,臣之將士,灰飛煙滅,實乃咎由自取,不敢怨天……”
“今聞陛下聖德寬仁,澤被蒼生,臣悔恨交加,痛改前非……”
“謹願去帝號,削僭越之儀,向大陳稱臣納貢,永為藩屬,不敢複生二心……”
“懇請陛下念在河東百姓無辜,罷止天兵,賜臣等一線生機……”
“臣願獻上降表,割讓嵐、憲、石三州之地,歲貢戰馬千匹,金五千兩,絹萬匹,並遣皇子為質,入侍天朝……”
“伏惟陛下聖裁,臣鈞不勝惶恐待命之至……”
表文用詞極儘謙卑惶恐,將劉鈞的姿態放到了最低處。
稱臣、去帝號、割地、賠款、納貢、送質子……幾乎囊括了戰敗者所能接受的所有屈辱條件。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使者顫抖的聲音在回蕩。
百官們雖然早已預料到北漢會屈服,但聽到如此徹底的投降條款,心中仍不免湧起一股強烈的自豪與快意。
多少年了?
自後晉石敬瑭割讓燕雲以來,中原王朝對北方割據勢力,何曾有過如此揚眉吐氣之時?
如今,在大陳皇帝的赫赫兵威之下,連這盤踞太原、屢屢南犯的北漢,也不得不匍匐在地,搖尾乞憐!
陳穩端坐龍椅之上,冕旒下的麵容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
他靜靜聽著使者的誦讀,手指在禦座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
直到使者念完,再次以頭觸地,不敢抬起,他才緩緩開口。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威嚴,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劉鈞……”
他並未稱呼其偽帝號,也未稱其臣,隻是平淡地念出名字。
“昔日抗拒王師,僭號稱尊時,可曾想過今日?”
那北漢使者渾身一顫,伏地更低,幾乎要將自己埋入金磚之中,顫聲道:
“陛下……我主……不,劉鈞已知罪,悔之晚矣……懇請陛下……開恩……”
陳穩沒有理會他的哀求,目光掃過殿中群臣。
“諸卿以為,北漢此請,當如何處置?”
早已通過氣的政事堂宰相張誠率先出列,躬身道:
“陛下,北漢窮蹙來歸,其情可憫,然其罪難恕。今既願去號稱臣,獻地納貢,足見其惶恐之心。臣以為,可準其所請,以示陛下寬仁,亦安河東百姓之心。然,條款細節,或可再議。”
他這話,定了基調——接受投降,但條件可以再苛刻一些。
兵部尚書隨即出列:
“陛下,石墩大將軍兵鋒正盛,太原指日可下。若此時允和,恐縱虎歸山。不如令石將軍一鼓作氣,直搗太原,徹底平定河東,永絕後患!”
這是主戰派的典型觀點。
樞密院副使錢貴則淡淡道:
“北漢已失精銳,民心離散,縱然暫緩兵鋒,其亦無力再起波瀾。然,契丹在北,若我軍頓兵堅城之下,久攻不克,恐耶律璟有機可乘。接受稱臣,羈縻之,可使我專心經營河北,鞏固新附,應對契丹。且,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更側重於戰略全局和潛在風險。
朝臣們各抒己見,有主張直接消滅的,有主張接受稱臣加以控製的,爭論不休。
陳穩靜靜聽著,心中早已權衡利弊。
徹底滅掉北漢,固然痛快。
但太原城堅,劉鈞若做困獸之鬥,石墩雖能攻克,也必然要付出相當代價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