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隻剩下風聲。
武德殿偏殿的燭火,燃至半殘,在微涼的夜風中搖曳,將陳穩伏案的身影拉長,投在身後巨大的輿圖上,微微晃動。
錢貴早已帶著新的指令離去,殿內隻餘他一人,以及那份關於鐵鴉軍殘部活動的密報,靜靜躺在案頭,如同一個無聲的警示。
他並未立刻起身安寢,也無心再批閱其他奏章。
隻是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有些酸澀的雙眼。
白日裡,朝會上群臣關於新政推行、漕運稅收、科舉改革的種種奏對,似乎還在耳邊回響;
汴梁城街頭那喧囂的市井聲、碼頭力夫的號子聲、格物院隱約的敲擊聲,也仿佛尚未散去。
這些聲音,交織成一幅名為“陳朝氣象”的畫卷,鮮活,生動,充滿希望。
然而,當這浮華散去,夜深人靜之時,那潛藏在畫卷基底之下的、冰冷而堅硬的現實,便無可避免地凸顯出來。
鐵鴉軍。
趙匡胤。
信息碎片。
還有那遙不可測、卻如芒在背的“終焉”。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節奏緩慢而穩定。
思緒,卻如同脫韁的野馬,不受控製地奔馳起來。
從何時開始,自己走上了這條路?
是焦土鎮那個為了活下去、隻能拚命砍樹的少年?
是那個為了守護家人、不得不拿起武器對抗劉都頭的小小隊正?
還是那個在澶州,被柴公賞識,開始接觸更大天地的將領?
似乎每一步,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向前。
起初,隻是為了生存;
後來,是為了守護;
再後來,是為了終結這該死的亂世,讓更多的人,能像汴梁城裡的百姓那樣,安穩地吃上一口飯,睡上一個安穩覺。
這目標,樸素而宏大。
他一度以為,這就是自己奮鬥的全部意義。
建立陳朝,推行新政,整頓吏治,發展民生,抵禦外侮……這一切,都指向這個目標。
他也確實看到了成效。
河北的田壟重新泛綠,汴河的漕船往來如梭,朝堂的風氣為之一清。
體內的勢運,因此而沉澱,而厚重。
這讓他感到踏實,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並非虛妄。
可是……
那些冰冷的信息碎片,如同毒蛇,啃噬著這份踏實。
“節點。”
“偏離。”
“清理協議。”
“變數。”
這些詞彙,與他的認知格格不入。
它們指向一個更為冰冷、更為宏大的框架。
在這個框架裡,自己的奮鬥,自己的王朝,自己的理想,是否僅僅隻是……一場被設定好的程序中的“錯誤”?
一場需要被“清理”的“偏離”?
鐵鴉軍,就是執行清理的“工具”。
那麼,自己是什麼?
一個不該存在的“bug”?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比麵對千軍萬馬時,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