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二十三年,長安的雪落得比往年更早。
鉛灰色的雲低低地壓在朱雀大街的簷角上,細碎的雪沫子先是試探著飄下來,沾在青石板路上便化了,隻留下一點轉瞬即逝的濕痕。可沒過半個時辰,風就卷著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來,轉眼間,朱紅宮牆覆了層薄白,街旁的老槐樹椏上積著蓬鬆的雪,連往來行人的帽簷肩頭,都落得白茫茫一片。
沈玉微攏了攏身上半舊的素色鬥篷,站在平康坊的巷口,望著不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宅院。
那是鎮國大將軍蕭徹的府邸。
朱漆大門上懸著的“蕭府”匾額,在風雪中被燈籠映得泛著暖光,可那光卻照不進沈玉微凍得發僵的指尖。她懷裡揣著一個小小的錦盒,錦盒裡是她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在昏暗的油燈下繡成的一方手帕,帕子角落裡繡著一枝折頸的紅梅,那是她與他之間,僅存的一點念想。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
那時她還是吏部侍郎沈家的嫡女,沈府雖不算頂級勳貴,卻也是書香門第,父親官聲清正,母親溫婉賢淑。她在那年的上元節燈會上,弄丟了母親留給她的玉簪,慌慌張張地在人群裡尋找時,撞到了一個穿著玄色勁裝的年輕男子身上。
男子身姿挺拔如鬆,腰間配著一把嵌著寶石的彎刀,眉眼銳利如鷹隼,可看向她時,眼神卻意外地溫和。“姑娘,當心些。”他彎腰拾起她掉落的絲帕,帕子上繡著的正是初綻的紅梅,“這是你的?”
她那時才十五歲,麵皮薄,被陌生男子這般注視,臉頰瞬間燒了起來,訥訥地點頭:“是……多謝公子。”
他輕笑一聲,將絲帕遞還,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手背,溫熱的觸感讓她心跳漏了一拍。“在下蕭徹。”他自我介紹,語氣裡帶著少年人的爽朗,“看姑娘像是在找什麼?”
她小聲說找玉簪,那是母親的遺物。
他二話不說,便陪著她在擁擠的燈會上細細尋找。燈籠的光暈落在他英挺的側臉上,明明滅滅,卻讓她覺得安心。後來,還是他眼尖,在一處掛著燈謎的彩燈下找到了那支玉簪,簪頭的珍珠在燈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找到了。”他將玉簪遞給她,眼神明亮,“以後可要收好。”
那晚的風也是涼的,可她心裡卻是暖的。她知道他是誰——近年在邊關嶄露頭角的少年將軍,蕭徹。父親曾在家中提過,說他出身將門,年紀輕輕便戰功赫赫,是長安城裡許多貴女的春閨夢裡人。
她以為那隻是一場萍水相逢,卻沒想過,緣分竟會糾纏不休。
後來,在父親同僚的宴會上,她又見到了他。他穿著緋紅的官袍,更顯得風姿俊朗。席間有人起哄,讓他展示騎射功夫,他笑著應允,挽弓搭箭,三箭皆中靶心,引來滿堂喝彩。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在落在她身上時,微微頓了頓,朝她舉了舉杯,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自那以後,他便時常借著拜訪沈侍郎的名義,來沈府走動。有時是與父親談論軍務,有時是送來一些邊關的新奇玩意兒。他會帶她去城外的馬場,教她騎馬,看她笨拙地抓著韁繩,笑得爽朗;他會在她生辰時,送來親手雕刻的木簪,簪頭是一隻振翅的雄鷹;他會在她讀史書時,坐在一旁聽著,偶爾插言幾句,見解獨到,讓她心生敬佩。
母親看在眼裡,私下裡笑著問她:“玉微,你看蕭將軍如何?”
她紅著臉低頭,指尖絞著衣角,卻不敢說實話。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他是前途無量的少年將軍,而她,不過是個普通的官家女兒。
可他卻在一個落著細雨的午後,在沈府的花園裡,握住了她的手。雨打在芭蕉葉上,沙沙作響,他的手心很熱,語氣卻帶著一絲緊張:“玉微,我知你父親有意將你許給禮部尚書的公子,可我……”他深吸一口氣,眼神灼灼地看著她,“我想求娶你。待我此次出征歸來,便向伯父提親,可好?”
她的心跳得像要炸開,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她用力點頭,聲音哽咽:“好。”
他將她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鄭重:“等我回來。我會讓你成為這長安城裡,最幸福的女子。”
那年秋天,他奉命出征,去平定西域的叛亂。他走的那天,她去了城門送行。他穿著銀色的鎧甲,身姿挺拔如昔,隻是眉眼間多了幾分堅毅。他勒住馬韁,俯身看著她,將那支他親手雕刻的雄鷹簪插在她的發間:“等我。”
“我等你。”她仰頭望著他,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沒掉下來,“蕭徹,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笑了,揮手道:“等著我。”
馬蹄聲漸遠,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儘頭,她站在城門口,直到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她開始日夜盼著他的消息。邊關的戰報斷斷續續傳來,有時是打了勝仗,她便欣喜不已;有時是戰事膠著,她便徹夜難眠。她繡了一方又一方的手帕,每一方上都有紅梅,那是他們初遇時的印記,她想著,等他回來,便都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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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等來的,不是他凱旋的消息,而是沈家的滅頂之災。
父親被人誣陷通敵叛國,證據“確鑿”。一夜之間,沈府被查抄,父親被打入天牢,母親受不了打擊,自縊身亡。她從雲端跌落泥沼,從人人尊敬的沈府嫡女,變成了罪臣之女。
她想去天牢看望父親,卻被攔在門外;她想找人幫忙,卻發現往日裡往來密切的親友,此刻都對她避之不及。她成了長安城裡人人唾棄的對象,走在街上,都會被人指指點點,扔來石子和穢物。
她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通敵,她隻知道父親一生清正,絕不會做出這等事。她想為父親洗刷冤屈,卻手無縛雞之力,隻能在破廟裡苟延殘喘。
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她聽到了蕭徹凱旋的消息。
長安城裡張燈結彩,百姓們夾道歡迎,慶祝少年將軍平定叛亂,立下赫赫戰功。皇帝龍顏大悅,不僅賞賜了無數金銀珠寶,還晉封他為鎮國大將軍,賜府邸一座。
他回來了。
她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想,他一定會幫她的,他說過會讓她幸福的,他不會不管她和父親的。
她洗乾淨臉上的汙垢,換上僅有的一件還算整潔的素衣,揣著那支雄鷹簪,去了他的新府邸。
可她連大門都沒能進去。
守門的侍衛攔住了她,鄙夷地上下打量著她:“哪來的叫花子,也敢闖蕭將軍府?滾開!”
“我找蕭徹,我是沈玉微,你通報一聲,他會見我的。”她急切地說,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沈玉微?”侍衛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你是那個罪臣沈明遠的女兒?我們將軍如今是鎮國大將軍,怎麼會認識你這種人?趕緊滾,再不走,彆怪我們不客氣了!”
侍衛推了她一把,她踉蹌著後退幾步,摔倒在冰冷的地上。那支雄鷹簪從她懷中滑落,掉在泥濘裡,被車輪碾過,斷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