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滿門抄斬的那日,長安下了場淅淅瀝瀝的秋雨。
裴玄度站在刑部衙門外的石階上,看著囚車一輛輛駛過朱雀大街。柳如眉穿著囚服,頭發散亂,曾經嬌縱明豔的臉上隻剩下灰敗和怨毒。她看到了他,忽然瘋了一樣掙紮起來,嘶啞地哭喊:“裴玄度!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聲音淒厲,像指甲刮過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
裴玄度麵無表情,隻是端起手中的茶杯,將溫熱的茶水一飲而儘。茶是好茶,雨前龍井,可他嘗不出半分滋味,舌尖隻有一片麻木的苦澀。
下屬小心翼翼地上前:“大人,都處理乾淨了。柳丞相的罪證確鑿,陛下龍顏大悅,已經下旨升您為吏部尚書了。”
“知道了。”裴玄度的聲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升為尚書又如何?權傾朝野又如何?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這些。
他想要的,是三年前破廟裡那個為他縫補寒衣的身影,是那個在燈下等他歸來的笑容,是那個……被他親手推開,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的女子。
自洛陽一彆,他派人找了沈清辭半年。
他幾乎翻遍了洛陽城周邊的城鎮,甚至派人去了江南,去了塞北,可她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知道,她是故意躲著他。她用最決絕的方式,從他的世界裡徹底消失了。
相府倒台,是他一手策劃的。
柳如眉派人去洛陽羞辱清辭,甚至想毀她容貌的事,他早就知道了。那時他躺在醫館的病床上,手臂上的傷口疼得鑽心,可心裡的疼更甚。他看著銅鏡裡自己蒼白的臉,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他所謂的“權衡”,所謂的“身不由己”,不過是懦弱的借口。
他既想要權勢,又想留住那點可憐的念想,最終卻把清辭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柳如眉的狠戾,相府的貪婪,恰好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徹底斬斷過去,也徹底懲罰自己的機會。
他收集了柳丞相通敵叛國的證據,那些證據,其實他早就掌握了,隻是一直猶豫著,想用相府的勢力穩固自己的地位。可當他想到清辭可能承受的痛苦時,那點猶豫便成了剜心的利刃。
他親手將嶽家送上斷頭台,朝野上下都說他鐵麵無私,有勇有謀。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贖罪,用一場血流成河的清洗,來祭奠他失去的孩子,來償還他對清辭犯下的罪孽。
可這罪孽,哪裡是一場殺戮就能償還的?
他升了官,住進了更大的府邸,身邊的人對他愈發恭敬,可這座府邸卻比洛陽的那座更加空曠,更加冰冷。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書房裡,一坐就是一夜,眼前晃來晃去的,全是清辭的影子。
他想起她第一次為他繡的荷包,針腳歪歪扭扭,卻被他視若珍寶;想起她生病時,他跑遍半個長安城為她買藥,回來時她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想起她失去孩子那天,咳出的那抹刺目的紅,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心上。
心口的疼越來越劇烈,像有無數隻蟲子在啃噬。他開始失眠,開始酗酒,有時甚至會產生幻覺,仿佛看到清辭就坐在窗邊,對著他笑,可他一伸手,卻什麼都抓不住。
“清辭……清辭……”他常常在深夜裡驚醒,一遍遍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嘶啞,帶著無儘的絕望。
下屬們都說,裴大人自從升了官,就像變了一個人。從前的他雖然冷淡,卻還有幾分人氣,如今卻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眼神空洞,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寒氣。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變。他隻是瘋了。
被思念和悔恨逼瘋了。
這日,他處理完公務,獨自一人騎馬去了長安城外的破廟。
還是那座破廟,蛛網密布,塵土飛揚,角落裡結著厚厚的冰碴。三年前,他就是在這裡找到清辭的。那時的她,蜷縮在草堆裡,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眼裡卻有著不屈的光。
他站在廟中央,仿佛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聽到她壓抑的嗚咽聲。
“清辭,我錯了……”他蹲下身,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你回來好不好?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回來……”
眼淚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瞬間凝結成冰。
他知道,他說什麼都晚了。
他把她弄丟了。在他最有能力護她周全的時候,把她徹底弄丟了。
就在這時,一個下屬匆匆趕來,神色慌張:“大人,有……有沈姑娘的消息了!”
裴玄度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亮,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在哪?她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