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度在柳溪鎮待了三個月。
他遣散了隨從,脫下了象征身份的錦袍,換上了粗布衣裳,像個普通的農夫,守在清辭的墳前。
他給那座小小的土墳培了新土,立了塊像樣的石碑,親手刻上“吾妻沈氏清辭之墓”。刻完最後一筆時,指尖被石屑磨得鮮血淋漓,他卻像感覺不到疼,隻是用袖口擦了擦碑上的字跡,一遍遍地撫摸著那三個字,仿佛這樣就能摸到她的溫度。
他住回了清辭生前住過的小屋。屋裡的陳設還保持著她離開時的樣子——牆角堆著半筐沒吃完的紅薯,桌上放著繡了一半的帕子,針腳細密,是朵快要綻放的玉蘭花。他拿起那帕子,放在鼻尖輕嗅,仿佛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草香。
李大夫來看過他幾次,見他整日守著空墳,形容枯槁,眼裡的光一點點熄滅,忍不住歎氣:“裴大人,人死不能複生,你這樣作踐自己,沈姑娘在天有靈,也不會安心的。”
裴玄度隻是搖頭,不說一句話。
安心?她怎麼可能安心。
她帶著滿心的恨走了,帶著未出世孩子的怨走了,而他這個罪魁禍首卻還活著。他就該在這裡守著,守著她的墳,守著她留下的一切,用餘生來贖罪。
他學著清辭的樣子,去溪邊浣紗。冰冷的溪水凍得他手指發僵,他卻想起她曾在這裡咳出血來,那抹紅落在水裡,像極了她繡帕上的花。他蹲在溪邊,看著水中自己憔悴的倒影,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他也開始咳血了。
鮮紅的血滴落在清澈的溪水裡,與記憶中她的血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他卻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這樣也好,這樣他就能離她近一點了。
他把清辭沒繡完的帕子接著繡完。他的手指常年握筆,笨拙得很,針腳歪歪扭扭,好幾次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玉蘭花上,倒像是給花瓣點了胭脂。他卻寶貝得緊,繡完後貼身收好,日夜不離。
鎮上的人都說,那個新來的外鄉人瘋了。好好的官不當,跑到這窮鄉僻壤守著座孤墳,整日不言不語,眼裡像蒙了層灰。
隻有裴玄度自己知道,他沒瘋。
他隻是把心落在了這座墳裡,跟著她一起死了。剩下的這副軀殼,不過是行屍走肉,用來守著這堆餘燼,等著哪天徹底燃儘。
深秋的時候,長安來了急信。
信是老管家寫的,說裴氏宗族催他回去,說他身為裴氏宗主,不能總在外漂泊,該回去主持族中事務,更該為裴家延續香火。信的末尾,老管家還提了一句,說陛下有意將公主賜婚於他,若是他肯回去,前途不可限量。
裴玄度拿著信,在清辭的墳前坐了一夜。
月色如水,灑在石碑上,映得“沈氏清辭”四個字愈發清晰。他想起初見她時,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襦裙,站在破廟的角落裡,眼神怯怯的,卻像株韌勁十足的野草。他想起她為他縫補衣裳時,總是抿著唇,睫毛低垂,側臉在油燈下泛著柔和的光。他想起她失去孩子後,咳著血對他說“我們之間早就死了”,那聲音裡的絕望,像冰錐一樣紮在他心上。
延續香火?前途無量?
這些他曾經汲汲營營追求的東西,如今看來,可笑又可悲。
他拿起火把,將那封信點燃。火苗舔舐著信紙,將那些諂媚的、功利的字句燒成灰燼。風一吹,灰燼飄散在空中,像極了她咳在雪地裡的血,轉瞬即逝。
“清辭,”他對著墓碑低語,聲音輕得像歎息,“他們不懂,這世間所有的榮華富貴,加起來也抵不上你一個笑。”
他不會回去了。
長安的繁華,朝堂的爭鬥,於他而言,早已是過眼雲煙。他要守在這裡,守著她的墳,守著他們僅存的回憶,直到生命的儘頭。
入冬後,柳溪鎮下了第一場雪。
雪不大,卻下得纏綿,像極了長安上元節的雪。裴玄度掃乾淨墳前的積雪,在碑前放了支紅梅——他記得她喜歡梅花,說梅花耐寒,像她自己。
他坐在墳前,背靠著石碑,身上落滿了雪,卻不覺得冷。他從懷裡掏出那方繡著玉蘭花的帕子,指尖摩挲著上麵的血點,低聲講起他們的過去。
“清辭,還記得我們在城南的小院嗎?你總說那棵石榴樹結的果子酸,卻還是偷偷摘來給我吃……”
“清辭,那年你生辰,我沒錢買禮物,就去城外的山上摘了束野菊,你卻高興得像得了寶貝,插在瓶裡擺了整整一個月……”
“清辭,對不起……對不起……”
說到最後,隻剩下無儘的哽咽。
雪花落在他的發間、眉梢,很快便融化了,像淚。
他就這樣坐著,從清晨到日暮,從日暮到深夜。雪越下越大,漸漸將他的身影覆蓋,隻留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與那座孤墳依偎在一起,仿佛要融進這茫茫風雪裡。
李大夫第二天來看他時,發現他已經沒了氣息。
他靠在石碑上,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仿佛隻是睡著了。手裡還緊緊攥著那方帕子,帕子上的玉蘭花,在白雪的映襯下,紅得像血。
他終究是追上她了。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沒有抄家之禍,沒有權勢糾葛,沒有背叛與傷害。他還是那個會為她摘野菊的少年,她還是那個會為他縫補衣裳的少女,他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會在城南的小院裡,看石榴樹開花結果,看細水長流。
柳溪鎮的人把裴玄度葬在了清辭的墳旁。
兩座墳,並排依偎著,像一對相守的戀人。墳前的紅梅開得正豔,在皚皚白雪中,燃成兩簇跳躍的火焰,仿佛是他們未曾燃儘的餘燼,在這寂靜的山坡上,訴說著一段遲來的、痛徹心扉的深情。
溪水依舊潺潺,老槐樹的葉子落了又長。
隻是再也沒有人會在溪邊浣紗,再也沒有人會在燈下刺繡,再也沒有人會在風雪裡,抱著膝蓋,一遍遍地叫著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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