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婆子昏睡了兩天兩夜,期間隻醒過一次,喝了半口米湯,又沉沉睡了過去。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胸口起伏得像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蘇三郎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眼睛熬得通紅,布滿血絲。他一遍遍地用布巾蘸著冷水給母親敷額頭,又按照郎中的囑咐,每隔一個時辰就撬開她的嘴,灌進一點點藥汁。藥汁大多會順著嘴角流出來,他就用乾淨的布巾一點點擦乾淨,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
東廂房裡靜得可怕,隻有蘇婆子微弱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蘇大郎和蘇二郎來過幾次,站在門口看了看,留下幾句“讓三郎受累了”“有啥需要吱聲”之類的客套話,就匆匆離開了。王桂香更是沒再踏進來過,隻在西屋哄著虎子,時不時傳來幾聲逗孩子的笑語,那笑聲落在蘇三郎耳朵裡,像淬了毒的針。
蘇四郎和蘇五郎倒是來過一次,手裡拿著兩個乾硬的窩頭,怯生生地放在桌上。
“三哥,你……你吃點東西吧。”蘇五郎的聲音很小,不敢看蘇三郎的眼睛。
蘇三郎沒抬頭,隻是盯著母親枯瘦的臉,聲音沙啞:“拿走。”
“三哥,你都兩天沒吃東西了……”蘇四郎忍不住說。
“我不餓。”蘇三郎的聲音冷得像冰,“你們要是有這心思,不如去求求菩薩,讓娘能多撐幾天。”
兄弟倆被噎得說不出話,麵麵相覷了半天,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他們知道,三哥心裡恨著他們,這恨像堵牆,把他們遠遠隔開了。
第三天傍晚,蘇婆子突然醒了。她的眼神清明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渾濁,隻是依舊虛弱得厲害,嘴唇動了半天,才發出微弱的聲音:“三郎……”
“娘!我在!”蘇三郎立刻湊過去,握住她的手,那隻手冰冷刺骨,他趕緊用自己的雙手把它捂住,“娘,你感覺怎麼樣?”
蘇婆子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一絲眷戀和不舍,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像是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水……”她啞著嗓子說。
蘇三郎連忙倒了杯溫水,用小勺一點點喂到她嘴裡。她喝了幾口,呼吸平穩了些,眼睛慢慢掃過屋子,最後落在牆角那個落滿灰塵的木箱上。
“箱子……”她輕聲說。
蘇三郎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起身把那個舊木箱搬了過來。那是母親的嫁妝,裡麵裝著些她年輕時的衣物,還有孩子們小時候的胎發、乳牙,被她視若珍寶,平時誰也不許碰。
“娘,你要啥?”他打開箱子。
蘇婆子的目光落在箱底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包上,示意他拿出來。蘇三郎把紅布包取出來,入手輕飄飄的,像是包著什麼細軟。
“打開……”
他依言解開紅布,裡麵露出一個小小的木匣子。打開木匣子,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幾錠用綿紙包著的紅糖,還有一張泛黃的藥方,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
“這紅糖……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蘇婆子的聲音斷斷續續,“那次你發燒……想吃糖……娘跑了好幾家……才換來這幾塊……”
蘇三郎的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他記起來了,那時候他大概五歲,得了場大病,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中總喊著要吃糖。家裡窮得連米都快揭不開鍋了,母親就抱著他,挨家挨戶去求,最後用自己攢了半個月的雞蛋,才換回來這幾塊紅糖。他病好後,母親把剩下的紅糖小心翼翼地包起來,說等他下次生病時再吃,沒想到,一放就是這麼多年。
“這藥方……是你爹……留下的……”蘇婆子的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紙上,眼神變得悠遠,“他說……等孩子們都長大了……用這方子……給我熬藥……補補身子……”
蘇三郎拿起那張藥方,手指輕輕拂過上麵模糊的字跡,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過氣。父親走的時候,他還小,隻記得父親躺在床上,拉著母親的手,說了很多話,卻沒想到,還留下這麼一張藥方。母親守著這張藥方,守著這個念想,盼了一輩子,到最後,也沒能喝上一碗用它熬的藥。
“娘……”他哽咽著,說不出話。
蘇婆子看著他,嘴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像是放下了什麼重擔。她伸出手,想去摸摸兒子的臉,可手剛抬到一半,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三郎……彆恨……你哥……”她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說,“他們……也是……苦命人……”
說完這句話,她的眼睛慢慢閉上了,胸口最後起伏了一下,就再也不動了。
“娘?”蘇三郎的心猛地一沉,他顫抖著伸出手,探向母親的鼻息——那裡,已經沒有了任何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