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芬的腰是在一個寒冬的清晨摔壞的。
那天她起得早,想趁李翠蓮還沒醒,偷偷去灶房煮個雞蛋。院裡結了冰,她走得急,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台階上,隻聽“哢嚓”一聲,伴隨著鑽心的疼,她連喊人的力氣都沒了。
等李翠蓮被凍醒,罵罵咧咧地出來倒水時,才發現躺在地上哼哼的張桂芬。
“老東西,裝死呢?”李翠蓮踢了踢她的腿,見她沒反應,才不耐煩地叫了周明宇。
周明宇趕來時,張桂芬的臉已經凍得發青,額頭上全是冷汗。他把她背回屋,請來的郎中捏著她的腰,搖著頭說:“骨頭裂了,得躺上三個月,還得好好養,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以後走路都難。”
張桂芬躺在炕上,疼得直哼哼,眼淚直流。她拉著周明宇的手,聲音微弱:“明宇,娘疼……你給娘揉揉……”
周明宇的手頓在半空,看著她花白的頭發和滿臉的皺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可那點憐憫,很快就被林慧蘭最後睜著的眼睛和滿地的鮮血覆蓋了。
他抽回手,聲音冷得像冰:“郎中說要靜養。”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再回頭。
張桂芬看著他的背影,眼淚掉得更凶了。她知道,兒子還在恨她。恨她當初的狠心,恨她毀了他的家,恨她……害死了林慧蘭。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張桂芬的煉獄。
李翠蓮本就嫌她礙眼,如今她癱在炕上,更是成了“累贅”。端來的飯不是冷的就是餿的,有時甚至忘了給她吃。張桂芬渴了想喝水,喊破了喉嚨也沒人應,直到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夜裡天冷,她蓋的被子薄得像層紙,凍得瑟瑟發抖。她想翻身,腰上的疼讓她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窗紙透進一點微光,挨到天亮。
有一次,她實在渴得厲害,掙紮著想去夠床頭的水碗,卻不小心把碗碰倒了。水灑了一地,也濺濕了炕席。
李翠蓮進來看到,當即就炸了:“你個老不死的!故意的是不是?想找事是吧!”
她衝過來,一把揪住張桂芬的頭發,把她的頭往牆上撞:“讓你浪費水!讓你折騰!我看你是活膩了!”
“彆……彆打了……”張桂芬疼得求饒,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周明宇恰好從外麵回來,看到這一幕,眉頭緊蹙。
“明宇!你看這老東西!”李翠蓮惡人先告狀,“她故意把水灑了,還想訛我!”
周明宇沒看她,也沒看張桂芬,隻是淡淡地說:“收拾乾淨。”
然後,他就像沒看見炕上的張桂芬一樣,徑直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張桂芬看著他的背影,心徹底涼了。她的兒子,真的不管她了。
夜深人靜時,她常常躺在炕上,睜著眼睛看屋頂。腰上的疼越來越厲害,可心裡的疼更甚。她想起林慧蘭剛嫁過來時,也是這麼個冬天,她感冒了,林慧蘭大半夜起來給她熬薑湯,用自己的手焐熱她的腳,輕聲說:“娘,暖和點了嗎?”
那時的她,隻覺得這姑娘假惺惺,把薑湯潑在地上,罵她不安好心。
她想起林慧蘭懷孕後,總是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路,怕她摔著;想起她把自己的嫁妝銀子拿出來,給她買補品;想起她臨死前,那雙絕望的眼睛……
“慧蘭……娘錯了……真的錯了……”張桂芬捂著嘴,壓抑地哭著,眼淚浸濕了枕巾,“你回來好不好?讓我哪怕伺候你一天……哪怕給你磕個頭……”
可回應她的,隻有窗外呼嘯的寒風,和李翠蓮在隔壁房間裡傳來的、與她弟弟嬉笑打鬨的聲音。
周明宇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整日悶頭乾活,晚上就把自己灌醉。李翠蓮罵他窩囊廢,罵他沒用,他都充耳不聞。隻有在喝醉的時候,他才會對著空蕩的房間,一遍遍地叫著“慧蘭”。
他常常去鎮上那條路口,就是慧蘭出事的地方。那裡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可他總能看到那片刺目的紅,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巨響。
有一次,他在那裡站了一夜,天亮時,竟看到林慧蘭的爹娘提著籃子,在路邊燒紙。兩位老人頭發全白了,背也駝了,一邊燒紙一邊抹眼淚,嘴裡念叨著:“蘭兒啊,爹娘來看你了……你在那邊要好好的……彆惦記我們……”
周明宇躲在樹後,看著他們佝僂的背影,眼淚無聲地滑落。他欠慧蘭的,欠她爹娘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張桂芬的身體越來越差。躺了不到兩個月,就開始咳血,臉色白得像紙。李翠蓮嫌晦氣,把她挪到了最偏的柴房,說是“方便照看”,其實就是任她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