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化不開的黏膩。
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又順著屋簷淌成水簾,將整個鎮子都籠在一片朦朧的水汽裡。阿爹剛從鎮上的藥鋪回來,蓑衣上還滴著水,進門就跺了跺腳上的泥,粗聲粗氣地喊:“老婆子,生著火沒?這天兒,能凍死人。”
阿娘正坐在灶門前添柴,火光映得她鬢角的白發微微發亮。她抬起頭,臉上堆著溫和的笑:“早生著了,鍋裡燉著紅薯,暖乎。”說著,她朝裡屋喊了一聲,“晚意,把你阿爹的蓑衣拿去晾著。”
裡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梳著簡單的雙丫髻,鬢邊彆著朵剛摘的白茉莉,被灶間的熱氣熏得臉頰微紅。她手裡拿著塊乾布,走到阿爹身邊,小心翼翼地解下他身上的蓑衣,聲音軟得像浸了水的棉花:“阿爹,淋濕了吧?快進屋暖和暖和。”
這便是沈家的獨女,沈晚意。
沈家在鎮子東頭開了間小小的雜貨鋪,日子過得不富裕,卻也安穩。晚意性子隨阿娘,溫和、嫻靜,一手繡活做得極好,鎮上不少人家都來找她繡帕子、繡鞋麵,能貼補些家用。
她剛把蓑衣掛在院角的竹竿上,院門外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還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咳嗽。
“誰啊?這下雨天的。”阿爹皺著眉,起身去開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外麵站著個年輕男子。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袖口磨破了邊,頭上戴著頂舊方巾,早已被雨水打透。他身形清瘦,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卻紅得有些異常,像是燒得厲害。
“老……老丈,”男子的聲音沙啞得厲害,每說一個字都要咳上兩聲,“在下……在下蘇文彥,自江南來,趕考路過此地,淋了雨,有些發熱……想……想借貴地避避雨,討碗熱水喝……”
阿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見他雖衣衫破舊,卻眉眼清俊,舉止有禮,不像是歹人,便側身讓開了門:“進來吧,外麵雨大。”
蘇文彥道了聲謝,踉蹌著走進來,剛到屋簷下,就再也撐不住,身子一軟,差點摔倒。晚意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他一把,隻覺得他手心燙得驚人。
“阿爹,他燒得厲害。”晚意急道。
阿娘也走了出來,看了看蘇文彥的樣子,皺著眉說:“快扶他到炕上去,我去拿退燒藥。”
一家人七手八腳地把蘇文彥扶進裡屋,讓他躺在晚意隔壁房間的土炕上。阿娘取來家裡常備的退燒藥,晚意端來溫水,小心地喂他喝下。他燒得迷迷糊糊,嘴裡胡亂念叨著些什麼,聽不清字句,隻覺得那聲音裡滿是疲憊和焦急。
“看這光景,是個讀書人。”阿爹蹲在灶門口,抽著旱煙,“這年頭,趕考的不容易啊。”
阿娘歎了口氣:“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既然遇上了,就多照看些吧。”她看向晚意,“晚意,你去把你阿爹那件厚點的棉襖拿來,給他蓋上,彆再著涼了。”
晚意應了聲,轉身去拿棉襖。走到炕邊時,她忍不住多看了蘇文彥兩眼。他睡著的時候,眉頭還微微皺著,長睫上沾著水汽,像落了層霜。鼻梁挺直,唇形好看,就算狼狽至此,也難掩一身清雋的書卷氣。
她輕輕給他蓋上棉襖,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他的夢。
這一夜,雨下得格外大。晚意躺在自己的炕上,聽著隔壁房間裡蘇文彥時不時傳來的咳嗽聲,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起剛才扶他時,他手腕上露出的那截皮膚,乾淨得不像乾過活的人,心裡隱隱覺得,這個叫蘇文彥的書生,或許不是尋常人家出身。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
晚意端著早飯走進蘇文彥的房間時,他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看書,臉色好了些,隻是依舊蒼白。見晚意進來,他趕緊放下書,起身想下床,卻被晚意攔住了。
“蘇公子,你還病著,躺著吧。”晚意把托盤放在炕邊的小桌上,裡麵是一碗小米粥,一碟鹹菜,還有兩個白麵饅頭,“我阿娘說,你得好好吃飯,才能好得快。”
蘇文彥看著托盤裡的食物,又看了看晚意那雙清澈的眼睛,心裡一暖,輕聲道:“多謝沈姑娘。叨擾了。”
“公子客氣了。”晚意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我叫沈晚意,公子叫我晚意就好。”
“晚意……”蘇文彥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覺得像含了顆糖,甜絲絲的。他抬起頭,認真地說:“在下蘇文彥。”
接下來的幾天,蘇文彥就留在了沈家。他的病漸漸好了,也顯露出讀書人的斯文和禮貌。每日幫阿爹劈柴、挑水,雖不熟練,卻做得認真;晚飯後,會給晚意講江南的風光,講京城的繁華,講他寒窗苦讀的日子,講他對未來的憧憬。
晚意總是靜靜地聽著,手裡拿著針線,繡著帕子。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落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蘇文彥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細密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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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娘。不像江南那些大家閨秀,滿身的規矩和疏離;也不像京城的女子,帶著幾分精明和算計。她就像山間的清泉,乾淨、純粹,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暖意。
這天晚上,阿爹阿娘去隔壁村看親戚,家裡隻剩下晚意和蘇文彥。
晚意正在燈下繡一幅並蒂蓮,準備給阿娘做壽禮。蘇文彥坐在對麵看書,時不時抬頭看她一眼,目光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
“晚意,”他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這幅繡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