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遲些。京郊的榆葉梅剛綴上零星的粉白,風裡還裹著料峭的寒意,可蘇家小院裡的那株,卻像是攢足了勁兒,枝椏上密密匝匝地擠滿了花苞,眼看就要炸開一片雲霞。
阿綰坐在窗前,手裡捏著半隻沒繡完的荷包。青碧色的軟緞上,她正繡一隻振翅的雁,針腳細密,雁喙的弧度卻遲遲定不下來。窗外傳來胡同裡賣糖葫蘆的吆喝聲,還有孩童追逐的嬉鬨,可這些鮮活的聲響,落進她耳朵裡,都像是隔了層厚厚的棉絮,模糊又遙遠。
她的心思,全在院門口那道遲遲未出現的身影上。
“阿綰,進來添件衣裳,看手凍的。”母親掀開棉布門簾走進來,手裡捧著件半舊的月白夾襖,看見女兒指尖凍得發紅,忍不住歎了口氣,“沈硯之那孩子,說了午時來,這都快未時了,保不齊是軍中臨時有差事絆住了。”
阿綰抬起頭,鼻尖凍得微紅,眼裡卻亮著光,像盛著春日裡的碎陽:“娘,他說過會來的。”她把荷包往懷裡攏了攏,緞麵冰涼的觸感貼著心口,那裡卻跳得滾燙,“他說今日要帶我去看護城河的冰融了沒有。”
母親沒再說話,隻是伸手替她攏了攏額前的碎發。阿綰今年剛滿十六,是京城裡數得著的俏姑娘,眉眼彎彎,笑起來左邊嘴角有個淺淺的梨渦,像極了她早逝的父親。若不是三年前沈硯之隨父搬到這條胡同,依著蘇家的光景,早該替她尋個穩妥人家了。
可這世間的事,偏就有那麼多“若不是”。
沈硯之比阿綰大五歲,是鑲藍旗漢軍旗人,父親在神機營當差,他自小跟著習武,性子卻溫厚得很。初來乍到那年,他幫蘇家修漏雨的屋頂,阿綰在院裡晾衣裳,一片被風吹落的榆葉梅花瓣粘在他發間,她踮腳替他取下,指尖不經意觸到他耳尖,兩人都紅了臉。
從那以後,沈硯之總愛往蘇家跑。幫著挑水劈柴,陪阿綰的母親說說話,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廊下,看阿綰做針線。他話不多,卻總在她穿不上針時,默默遞過一根穿好線的針;在她被針紮到時,從懷裡摸出早就備好的藥膏。
胡同裡的人都看在眼裡,打趣說這倆孩子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阿綰的母親嘴上不說,心裡卻早已認下這個女婿。沈硯之的父親也鬆了口,說等過了年,就托媒人來提親。
阿綰手裡的荷包,就是準備送給沈硯之的。她繡了整整三個月,針腳裡藏著的,全是少女細密的心事。
院門口終於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阿綰像隻受驚的小鹿,猛地站起身,又想起什麼似的,慌忙坐下,假裝繼續繡荷包,耳根卻紅透了。
沈硯之推門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麵的寒氣,軍綠色的常服沾了些塵土,臉上卻帶著笑意:“嬸子,阿綰。”
“可算來了,”阿綰的母親迎上去,“快進屋暖和暖和,我給你留了熱粥。”
沈硯之卻沒動,他看著阿綰,眼神裡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複雜情緒,有不舍,有愧疚,還有一絲決絕。阿綰心裡咯噔一下,手裡的繡花針“啪嗒”掉在地上。
“阿綰,”沈硯之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有話跟你說。”
阿綰的母親識趣地進了屋,院裡隻剩下他們兩人。榆葉梅的花苞在風裡輕輕搖曳,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卻掩不住一絲凝重。
“怎麼了?”阿綰撿起針,指尖微微發顫。
沈硯之深吸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木盒,遞到她麵前:“這個,給你。”
阿綰打開盒子,裡麵是一支銀質的梅花簪,簪頭的梅花雕得栩栩如生,正是她最愛的樣式。她抬起頭,眼裡滿是疑惑。
“朝廷下了令,”沈硯之的目光落在那株榆葉梅上,聲音低了下去,“明日一早,我隨營開拔,去南疆。”
阿綰手裡的木盒差點脫手,她怔怔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南疆……她聽說過那裡,瘴氣彌漫,戰事不斷,去了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來的。
“什麼時候……的事?”她的聲音細若蚊蚋。
“昨日接到的軍令。”沈硯之轉過身,直視著她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暖意的眸子,此刻盛滿了紅血絲,“阿綰,我知道這很突然,可軍命難違。”
阿綰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淚逼回去:“那……要去多久?”
“不知道,”沈硯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或許一年,或許……更久。”
他從懷裡摸出一塊玉佩,是塊成色極好的羊脂玉,上麵刻著一個“硯”字。這是他的私印,平日裡從不離身。他把玉佩塞進阿綰手裡,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他用力搓了搓,想給她些暖意。
“阿綰,”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等我回來。”
阿綰抬起淚眼,望著他。
“等我打了勝仗,活著回來,”沈硯之的目光灼灼,像是在起誓,“我就娶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讓你風風光光地做我的妻。這玉佩,你先替我收著,等我回來,再親手為你戴上鳳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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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阿綰慌亂的心湖,漾開一圈圈漣漪。恐懼還在,可更多的,是一種被承諾填滿的悸動。她用力點頭,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滴在玉佩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我等你,”她哽咽著說,“沈硯之,我等你回來。”
沈硯之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心疼得厲害,卻隻能抬手替她拭去眼淚:“彆哭,等我回來,帶你去看南疆的木棉花,比這榆葉梅好看百倍。”
那天下午,他們沒去護城河,就坐在廊下,說了很多話。沈硯之講軍中的趣事,講他小時候爬樹掏鳥窩被父親罰跪,阿綰聽著,時不時笑出聲,眼淚卻總在不經意間滑落。
夕陽西下,沈硯之該走了。他走到院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阿綰站在榆葉梅樹下,手裡緊緊攥著那塊玉佩,身影被拉得很長。
“等我!”他喊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沒再回頭。
阿綰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才緩緩蹲下身,抱著膝蓋,失聲痛哭。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阿綰就爬起來,跑到胡同口。送兵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從街上經過,她在人群裡拚命地找,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沈硯之似乎察覺到什麼,也朝這邊望來,兩人的目光隔著擁擠的人潮相遇,千言萬語,都化作無聲的凝望。
隊伍漸漸走遠,沈硯之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街角。阿綰站在那裡,直到太陽升起,晨露打濕了她的鞋襪,才慢慢往回走。
從那天起,阿綰的生活裡,隻剩下“等待”二字。
她把沈硯之送的梅花簪仔細收好,每日都把那塊刻著“硯”字的玉佩貼身戴著,像是這樣,就能離他近一些。她依舊坐在窗前做針線,隻是繡的不再是荷包,而是平安符。一個又一個,塞滿了半個櫃子,她總覺得,多繡一個,他就多一分平安。
沈硯之偶爾會托人捎信回來。信很短,大多是報平安,說些軍中的瑣事,最後總會加上一句“勿念,等我”。阿綰把那些信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個木匣子裡,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讀,讀一遍,心裡就踏實一分。
可隨著時間推移,信越來越少,間隔也越來越長。有時是三個月,有時是半年,最後,整整一年,都沒有任何消息。
阿綰的心,像被懸在半空,日夜不得安寧。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豎著耳朵聽胡同裡的動靜,生怕錯過任何關於軍隊的消息。她的母親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偷偷托人去打聽,得到的消息卻總是含糊其辭。
“南疆戰事吃緊,好多人……都沒回來。”傳話的人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了口氣。
阿綰聽到這話,當場就暈了過去。醒來後,她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隻是抱著那些信和平安符哭。母親勸她:“阿綰,要不……就算了吧,你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