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字的筆尖在紙上懸了很久,油墨在“林微言”三個字的位置洇出一個小小的黑圈,像塊洗不掉的汙漬。
護士第三次催促時,林微言才猛地攥緊筆,用力劃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破紙麵,發出刺耳的聲響,在安靜的醫生辦公室裡格外清晰。
“想好了?”主刀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術後並發症的風險我再強調一次,感染、排異、長期腎功能損傷……這些都可能發生。”
林微言沒說話,隻是把那張薄薄的紙推了回去。紙上的每一條風險提示都像蛇,盤踞在她眼前——可她沒得選。林建國已經在公司樓下守了第五天,舉著的紙牌被雨水泡得發軟,“不孝女”三個字卻依舊紮眼。昨天她收到房東的短信,說“鄰居投訴影響不好,你還是搬走吧”。
連容身的角落,都快要被他們擠沒了。
“家屬呢?需要家屬也簽字。”醫生問。
“沒有家屬。”林微言的聲音發啞。
醫生愣了一下,沒再追問,隻是在表格上標注了“患者自願,無家屬陪同”。
走出辦公室時,走廊儘頭傳來張梅的笑聲。林微言下意識地躲進安全通道,透過門縫看到張梅正拉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說話,手裡拎著個精致的果籃。
“王醫生,真是麻煩您了,我們家小雪就拜托您了。”張梅笑得滿臉堆肉,“她男朋友托人從國外帶了點補品,您看……”
“張阿姨客氣了,林雪是我們醫院重點關注的病人,肯定會儘力。”王醫生的聲音透著熟稔,“配型成功就是好事,手術成功率很高,您放心。”
“放心放心,主要是那個……”張梅壓低聲音,“捐腎的是她姐姐,畢竟不是親的,術後恢複您多上點心,彆出什麼岔子影響小雪……”
後麵的話越來越模糊,林微言卻聽得渾身發冷。原來在她們眼裡,她的身體隻是個“供體”,她的死活,從來不在他們的考量範圍裡。
她悄無聲息地退回去,沿著樓梯往下走。消防通道的窗戶沒關,冷風灌進來,吹得她打了個寒顫。窗外的玉蘭花開了,白得像紙,讓她想起媽媽那件藍布旗袍上繡的花。
手術前一晚,林微言在病房裡待到很晚。護士送來的病號服放在床頭,藍白條紋,像囚服。她摸出手機,翻到劉嬸的號碼,想打個電話,指尖懸在屏幕上,最終還是按滅了。
不能讓劉嬸擔心。
她點開相冊,裡麵隻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媽媽和奶奶的合影,另一張是她在服裝廠門口拍的,穿著工裝,背景是灰蒙蒙的廠房,臉上卻帶著笑——那是她拿到第一個月工資那天拍的。
原來這些年,她連一張像樣的照片都沒留下。
淩晨三點,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林建國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個保溫桶,身影在走廊燈光下顯得格外佝僂。
“還沒睡?”他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你張阿姨燉了點雞湯,你喝點,補補身子。”
林微言沒動。
“微微,”他在床邊坐下,聲音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當年……是爸對不起你。錄取通知書的事,我後來想了很久,是我糊塗,被豬油蒙了心……”
這是他第一次道歉。林微言看著他鬢角的白發,突然覺得很陌生。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眼裡的天,後來變成了紮在她心上的刺,現在,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笨拙地試圖彌補。
可彌補有什麼用呢?她被偷走的十幾年,被毀掉的人生,被碾碎的希望,能補回來嗎?
“手術費……我和你張阿姨把老房子賣了,夠。”他絮絮叨叨地說,“等你好了,我給你租個大點的房子,找個好點的工作……”
“不用了。”林微言打斷他,“我們說好的,做完手術,就兩清了。”
林建國的嘴唇動了動,沒再說什麼,隻是打開保溫桶,把雞湯倒進碗裡,遞到她麵前。雞湯的香氣彌漫開來,帶著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媽媽以前常給她燉的那種,放了當歸和枸杞。
林微言彆過頭,眼眶發燙。
“喝點吧,對身體好。”他把碗又往前遞了遞,手指關節因為常年勞作,變形得厲害。
林微言接過來,小口喝著。湯很燙,燙得她喉嚨發疼,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混在湯裡,又苦又澀。
手術當天,林微言被推進手術室時,看到了林雪的病房。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卻在和旁邊的護士說笑,手指上戴著枚鑽戒,閃得人眼睛疼——想必是她那個富二代男朋友送的。
兩人的目光在走廊裡相遇。林雪的眼神裡沒有感激,沒有愧疚,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傲慢,仿佛林微言捐腎給她,是天經地義。
林微言閉上眼睛,任由護士把她推走。
麻醉劑注入身體時,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媽媽坐在院子裡的槐樹下,教她寫“微言”兩個字,陽光透過樹葉落在紙上,把字跡照得暖暖的。
“微微,‘言’是說話,‘微’是細小,媽媽希望你以後能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聲音小一點,也要活出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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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我好像……沒能做到。
意識徹底模糊前,她仿佛聽到了蟬鳴,聒噪得像那個夏天。
不知過了多久,林微言在劇痛中醒來。腰側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塊,每動一下都疼得鑽心。病房裡空蕩蕩的,隻有儀器滴答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