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的探視窗像塊冰冷的玻璃,隔開了兩個世界。周明輝穿著灰藍色的囚服,坐在對麵,頭發剃得短短的,露出光潔的頭皮,隻有那雙眼睛,還殘留著些許年輕時的輪廓,隻是此刻盛滿了化不開的渾濁。
周明遠坐在他對麵,手裡捏著個布包,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包裡是母親留下的那個針線筐,上次探監時周明輝問起,他找了很久才從老房子的角落裡翻出來,筐沿的漆掉了大半,露出裡麵的木頭紋理,像母親手上暴起的青筋。
“媽留下的東西,你……看看吧。”周明遠把布包推過去,聲音乾澀。他已經有五年沒來過了,不是不想,是不敢。每次走到監獄門口,母親臨死前那雙圓睜的眼睛就會浮現在眼前,像根針,紮得他喘不過氣。
周明輝的手抖了一下,慢慢打開布包。針線筐裡的線軸還在,纏著五顏六色的線,有幾軸已經空了,線軸上的標簽紙泛黃發脆;頂針掉在筐底,邊緣磨得發亮;還有一把小剪刀,刀刃上鏽跡斑斑,卻依然能看出被反複打磨的痕跡。
最底下壓著塊沒縫完的布,是塊深藍色的粗布,上麵繡了一半的圖案——是隻笨拙的小鳥,翅膀還沒繡完,針腳歪歪扭扭,像母親年輕時繡在他們書包上的樣子。
“這是……”周明輝的聲音突然卡住,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他認出這布,是母親最後一次給他做棉襖時剩下的,那年冬天特彆冷,她坐在燈下縫到後半夜,手指凍得不聽使喚,針總紮在手上,血珠滴在布上,暈開小小的紅點,她就用唾沫擦了擦,笑著說“不礙事”。
“媽走的前幾天,還在縫這個。”周明遠彆過臉,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她說你冬天總凍肩膀,想給你再做件厚點的棉襖,說監獄裡的被子薄……”
後麵的話沒說完,周明輝突然用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裡擠出來,像受傷的野獸在哀嚎。五年了,從被判刑那天起,他沒在人前掉過一滴淚,總覺得自己罪有應得,沒資格哭。可此刻摸著這塊帶著母親體溫的布,他才發現,那些被他強行壓在心底的疼,從來都沒消失過,隻是在等著一個爆發的出口。
“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語無倫次地念叨著,眼淚從指縫裡淌出來,砸在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我那時候咋就那麼渾……我咋能對媽……”
周明遠沒說話,隻是眼圈也紅了。他何嘗沒有錯?如果他當初能多關心弟弟一點,能早點發現他心裡的扭曲,能把母親接到身邊照顧,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可人生沒有如果,隻有後果和結果。
探視時間快結束時,周明輝慢慢平靜下來,他把那塊布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針線筐,又推回給周明遠。
“哥,把這個給媽燒了吧。”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告訴她……我對不起她……等我出去了,我天天給她上墳,給她磕夠一萬個頭……”
周明遠沒接,隻是看著他:“媽不會要你磕頭,她隻盼著你能好好的。”
周明輝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低下頭,看著自己布滿老繭的手。這雙手,曾經接過母親遞來的熱饅頭,曾經幫母親捶過背,最後卻……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鑽心,卻趕不走心裡那片無邊無際的荒蕪。
離開監獄時,天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像母親生前愛哭的那個秋天。周明遠沒打傘,任由雨水打在臉上,和眼淚混在一起。他開車去了老房子,鑰匙插進鎖孔時,鏽跡“哢噠”一聲卡住了,像卡住了他的喉嚨。
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屋裡的東西還保持著母親走時的樣子:牆上掛著他和周明輝小時候的獎狀,邊角已經卷了;桌上的搪瓷碗裡,還留著半碗沒喝完的粥,碗沿結著層硬殼;牆角堆著母親撿回來的廢品,捆得整整齊齊,像座小小的山。
他走到客廳中央,那把按摩椅早就被搬走了,地上留著個淺淺的印記,像塊醜陋的疤。他蹲下來,用手摸著那個印記,冰冷的地板透過掌心傳來寒意,讓他想起母親臨死前說的那句“冷”。
那天晚上,周明遠在老房子裡坐了一夜。他找出母親的相冊,一張一張地翻。有她年輕時和父親的合影,兩個人穿著的確良襯衫,笑得一臉青澀;有他和周明輝小時候的照片,母親抱著他們,坐在開滿油菜花的田埂上,陽光落在她臉上,溫暖得像塊金子;還有一張是母親五十歲生日時拍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卻笑得格外開心,因為那天周明輝特地從外地回來,給她買了個小小的奶油蛋糕,她舍不得吃,把蛋糕上的櫻桃分給兩個孫子。
照片看到最後,是張空鏡頭——老房子的屋簷下,掛著母親醃的臘肉和香腸,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幅安靜的畫。周明遠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照片上,暈開一片模糊。他終於明白,母親要的從來不是大房子和按摩椅,隻是想看著孩子們平平安安,想在自己的老屋裡,守著一爐煙火,等孩子們回家吃飯。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可這個簡單的願望,被他們兄弟倆,親手打碎了。
周明輝出獄那天,周明遠去接他。他比以前更瘦了,背也有些駝,穿著周明遠給他買的新衣服,局促得像個第一次進城的鄉下孩子。
“哥。”他喊了一聲,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周明遠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吧,媽在山上等著呢。”
兩個人沒再說話,一前一後地往墓地走。山路還是那麼陡,周明輝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贖罪。墓碑上的照片是周明遠後來換的,用的是母親五十歲生日那張,她笑得那麼暖,仿佛能驅散山間所有的寒意。
周明輝“撲通”一聲跪在墓前,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一聲又一聲,直到額角滲出血跡。
“媽,我回來了……”他哽咽著說,“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周明遠站在旁邊,看著弟弟單薄的背影,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知道,再多的懺悔,也換不回母親的生命;再深的愧疚,也抹不掉那段血淋淋的過去。
從那以後,周明輝沒再回城,就在老家住了下來。他把老房子重新修葺了一遍,保留了母親住時的樣子,隻是把牆角的廢品清走了,種上了母親喜歡的月季。他在附近的工地找了份搬磚的活,乾得踏實,每次發了工資,就去給母親買束花,放在墓前。
有人問他,恨不恨周明遠。他總是搖搖頭,說:“不恨,該恨的是我自己。”
他常常坐在母親的針線筐旁,拿起那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學著母親的樣子縫補衣服,針總紮在手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也讓他覺得,自己離母親近了些。有次他試著繡完那隻沒繡完的小鳥,針腳還是歪歪扭扭的,可他看著那隻展翅的小鳥,突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周明遠隔段時間就會回來看看,帶著妻子和孩子。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會奶聲奶氣地問“奶奶在哪裡”,周明遠就指著山上的方向,說:“奶奶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他沒告訴孩子們真相,不是想隱瞞,是覺得有些傷痛,不該讓無辜的孩子背負。隻是每年清明,他都會帶著孩子們去墓地,告訴他們:“奶奶是個很偉大的人,她用一輩子的愛養大了爸爸和叔叔,我們要永遠記得她。”
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落在墓碑上母親的笑臉上,溫暖得像從未離開。周明輝蹲在墓前,輕輕擦拭著碑上的塵土,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母親的臉頰。
“媽,今年的月季開得可好了,紅的黃的都有,跟您種的一樣好看。”他低聲說,“我給您帶了您愛吃的糖糕,剛出鍋的,還熱乎著呢。”
風從山間吹過,帶著草木的清香,像是母親在回應他的話。周明輝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天空,藍得像塊透明的玻璃。他知道,母親不會原諒他,就像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一樣。可他會守著這座山,守著這間老屋,守著母親留下的這點餘燼,直到生命的儘頭。
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對母親的補償。
隻是那份遲來的懺悔,終究太輕,太輕,輕得托不起母親用命換來的那場空。而那句始終沒說出口的“對不起”,早已隨著山間的風,散落在歲月的塵埃裡,再也無人聽見。
喜歡一天一個短篇虐文故事請大家收藏:()一天一個短篇虐文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