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工作,持續了整整一天一夜。
當沈安平拖著麻木的身體,從塌方的土石中,抱出最後一具早已冰冷的、孩童的屍體時,東方已經露出了一絲魚肚白。
新挖開的集體墳塚前,一片死寂。
沒有嚎啕大哭,隻有壓抑到極點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低嗚咽。
在“空中死神”的鐵翼之下,一百多名來不及躲進最深處地道的鄉親和輕傷員,被活活悶死在了塌方的地道中。
這是一場比任何戰鬥都要慘烈的大屠殺。
沈安平默默地坐在新墳前,一動不動,宛如一座沒有生命的石雕。
他手中的三八大蓋,斜靠在身旁,冰冷的槍身,第一次讓他感覺不到任何熟悉的安全感。
伊藤弘一的頭顱,還靜靜地躺在他的行囊裡,可這份複仇的“戰利品”,此刻卻顯得無比的諷刺和蒼白。
他贏了嗎?
他手刃了宿敵,為妻兒父母報了血仇。
可代價呢?
代價是黑田重德更瘋狂的報複,是盤旋在頭頂、無法戰勝的轟炸機,是眼前這座埋葬著一百多名無辜百姓的新墳!
他的複仇,非但沒能製止殺戮,反而,像一塊投入湖麵的巨石,激起了更加血腥、更加狂暴的滔天巨浪!
一股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空虛,如同太行山脈的寒霧,瞬間淹沒了他。
他是一名獵人。獵人,以獵殺為生。他鎖定了目標,他扣動了扳機,他完成了獵殺。
可是,獵殺之後呢?
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他的仇已經報了,可這片土地上的“鬼子”,一個都還沒少。黑田重德的“人圈”毒計,正在像一張巨網,緩緩收緊,要將所有人都活活勒死。
而他,又能做什麼?
用步槍去打飛機嗎?
還是拖著這條已經開始隱隱作痛、留下永久性後遺症的傷腿,去衝擊敵人重兵把守的“人圈”?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在“戰爭”這頭遠古巨獸麵前,他這個所謂的“山鬼”、所謂的“狼王”,渺小得,就如同一隻隨時會被碾死的螻蟻。
他那顆因複仇而燃燒的心,在這一刻,徹底熄滅了。剩下的,隻有一片冰冷的灰燼和無儘的黑暗。
“啪嗒。”
一隻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安平沒有回頭,他知道來人是誰。在這片營地裡,隻有政委趙豐,才會在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來安慰他。
“很難受吧?”趙豐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他沒有坐下,隻是並肩站在沈安平身邊,一同凝視著那片新墳。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沈安平的聲音,乾澀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趙豐,我報了仇。可你看看,我給他們,給這片根據地,帶來了什麼?”
“是轟炸,是死亡。”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深深的自我厭惡,“我的複仇,就是個笑話。”
“不。”趙豐搖了搖頭,“你的複仇,不是笑話。你讓小鬼子知道了,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犯下的血債,是需要用血來償還的。你讓黑田重德,這個高高在上的屠夫,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和憤怒。”
“那又怎麼樣?”沈安平猛地抬頭,雙眼布滿血絲,“恐懼和憤怒,隻會換來他們更瘋狂的報複!伊藤死了,可我們卻死了一百多個鄉親!這筆賬,怎麼算?!”
“這筆賬,不能這麼算。”趙豐的目光,平靜而深邃,“這筆賬,得算在所有侵略者的頭上。安平,你的仇,報完了。但我們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沈安平沉默了。
“跟我來。”趙豐沒有再多說,而是拉了沈安平一把,“拖著你的腿,也得跟我來。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沈安平皺著眉,不知道趙豐要乾什麼。但他還是站了起來,傷腿傳來的劇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趙豐攙扶著他,兩人一瘸一拐,沒有走向指揮部,也沒有走向彈藥庫,而是走向了整個地道網絡中,最深、最安全、也是最擁擠的……平民避難所。
地道裡,空氣混濁而壓抑。
到處都是在轟炸中幸存下來的百姓,他們或坐或臥,臉上都帶著驚魂未定的恐懼和麻木。
沈安平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趙豐沒有停,帶著他,拐進了最裡麵的一個大型礦洞。
這裡,原本是柳月娥的衛生所。
剛一進去,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草藥味,便撲麵而來。
在昏暗的馬燈光芒下,沈安平看到了柳月娥。
這個堅強的女人,雙眼紅腫得像桃子,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顯然是剛剛痛哭過。但此刻,她正咬著牙,用那雙顫抖的手,為一名在塌方中被砸斷了胳膊的戰士,進行包紮。
她的動作,不再像以前那樣沉穩,但卻多了一種,令人動容的執拗。
而在礦洞的另一角,景象,更是讓沈安平的心靈,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擊。
那裡,聚集著十幾名頭發花白的老阿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她們是附近村子的村民,是那些犧牲戰士的母親、妻子、或是奶奶。
她們剛剛經曆了轟炸,剛剛才從死亡的邊緣逃生,她們的親人,甚至可能就埋在外麵那座新墳裡。
然而,此刻,她們沒有哭天搶地,沒有絕望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