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正月十五,遼南青泥窪的日頭剛墜進老黑山,凍土就哢哢裂開細紋。王老棍把最後半拉苞米餅塞進嘴,抻直了猩紅戲服往祠堂院壩走,腰間那串銅鈴鐺撞得人心發慌。
“緊著點!卯時三刻要接燈!”他朝院裡二十來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吆喝,嗓子眼像塞了把冰碴子。自打正月十三公社送來整改通知,說咱這秧歌摻雜封建糟粕,他連著三宿沒合眼。十四歲的侄孫栓子湊過來,鼻頭凍得通紅:“爺,李寡婦剛說看見後山老墳場飄綠火。”
“扯你娘臊!”王老棍一煙袋鍋敲在栓子棉帽上,“今兒誰敢攪了秧歌,我把他腿肚子轉筋擰下來!”
可當牛皮大鼓被擂響時,連拉鼓的老把式都覺著不對勁——那鼓聲悶得像捶在浸水的棉被上。八個擎著燈籠的童子剛站定方位,西北角突然傳來聲尖叫。扭秧歌的趙四媳婦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頭哆嗦著指向腳下。但見凍土縫裡正汩汩往外滲暗紅黏液,腥氣撲鼻,像剛宰完年豬的血水。
嗩呐手張老歪的《句句雙》正吹到翻高兒的當口,調門突然劈了叉。在場的老人們後頸汗毛倒豎——這分明是1947年元宵,那支在轉山道口集體暴斃的崔家秧歌隊最後吹的《鬼拍手》。七十歲的馬三婆突然跪倒在地,抓把染血的土在鼻前猛嗅:“是崔家班!他們腳踝係著紅繩回來的!”
王老棍抻直脖頸往場心看,但見扮演傻公子的栓子兩眼發直,綠綢褲下露出半截森白腳踝——竟真纏著三道褪色紅繩。孩子嘴唇烏青,開腔時冒出團團白汽:“月照黃泉路,血染秧歌步...”這調門邪性得緊,像千百根繡花針往人耳膜裡紮。
“栓子!”王老棍剛要衝過去,卻發現雙腿陷在血泥裡動彈不得。四周燈籠齊刷刷轉綠,院牆外看熱鬨的村民竟都定格成紙紮人似的姿勢。鼓點自己響起來,每聲都砸在人心尖上,十二個秧歌隊員的關節發出咯吱聲響,齊刷刷甩起三尺水袖。
“是轉山道口的血秧歌!”馬三婆的哭嚎劈開夜色,“當年崔家班四十九口,就是唱著這曲兒被塌方埋了的!”
凍土深處傳來窸窣響動,仿佛有無數隻手掌在刨土。栓子突然仰頭慘笑,眼白翻得乾乾淨淨,嗓子裡擠出道蒼老聲音:“王隊長,俺們的紅綢帶可還係在歪脖子樹上?”王老棍如遭雷擊——他爺臨終前說過,1947年帶隊收屍時,確實把崔家班的紅綢係在了轉山道的老槐樹上。
濃霧漫過院牆時,血水裡浮起張張青白臉孔。打頭的青衣女子水袖滴著泥漿,每往前飄半尺,活人堆裡就爆出聲淒厲慘叫。趙四媳婦突然掄起煙袋鍋往自己太陽穴敲,嘴裡嚷著“擋了姑奶奶的路”;拉二胡的瞎子李竟睜開渾濁的眼珠,胡琴拉出送葬調。
“都跪下!給崔家班老少爺們賠罪!”王老棍嘶吼著帶頭叩首,腦門砸在冰碴上濺出血花。他想起三年前修水庫時,施工隊確實從轉山道挖出過成堆白骨,當時他還撿了根嗩呐芯子給栓子玩。
血霧裡浮現出當年場景:崔家班眾人穿著殘破戲服,在漫天大雪裡扭著秧歌穿過封鎖線,給山裡的隊伍送鹽巴。叛徒在元宵夜告密,還鄉團用炸藥封了路口...王老棍突然明白,這些年青泥窪的秧歌總帶著煞氣,原是英魂們等著昭雪。
“老崔叔!”他朝著濃霧重重磕頭,“娃娃們不懂事,要索命衝我來!”話音未落,栓子突然軟軟倒地,那些血手印正緩緩退向院牆。馬三婆顫巍巍點燃黃表紙,火苗竟竄起三尺高,映出牆頭四十九個模糊身影齊齊拱手作揖。
當最後一縷血霧滲回地縫,祠堂古鐘突然自鳴三聲。驚魂未定的村民們發現,每人家門口都擺著截係紅繩的森白指骨。王老棍摟著昏迷的栓子老淚縱橫——孩子掌心不知何時多了塊刻著“崔”字的玉墜。
三個月後青泥窪暴雨傾盆,有人在轉山道塌方處看見四十九盞紅燈逆著山洪飄向雲端。第二天鄉誌辦來人,終於將崔家班補錄為革命烈士。隻是每年元宵夜,總能聽見若有若無的嗩呐聲,像在提醒著:有些歌,得用血來唱;有些路,需拿命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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