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敲打著青石板，也敲打在李默驟然收緊的心弦上。後門處那披著濕透鬥篷的不速之客，聲音嘶啞，卻如驚雷般炸響在他耳邊。
父親……雁門關……軍糧……摻了什麼？
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透出的信息量巨大而恐怖！軍械粗劣或許還能歸咎於貪腐或懈怠，但軍糧被動手腳，這分明是蓄意的謀殺！是針對數萬邊軍、更是針對主帥李驍的絕殺之計！
李默心臟狂跳，血液幾乎瞬間衝上頭頂，但他強行壓製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追問和暴怒。越是此時，越需冷靜。此人是誰？為何此時前來？所言是真是假？背後又藏著怎樣的目的？
他目光銳利如刀，試圖穿透那低垂的帽簷：“閣下何人？深夜到此，口出驚人之語，恕本侯難以輕信。若不表明身份來曆，便請回吧。”他聲音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警惕。
那黑衣人似乎早料到如此，發出一聲極輕的、仿佛夜梟般的笑聲，聲音依舊乾澀難聽：“侯爺謹慎，理所應當。小人不過一介微不足道的亡命之徒，名號不足掛齒。今日冒死前來，隻因昔日曾受李老將軍一飯之恩，不忍見其含冤莫白，更不忍見侯爺步其後塵而不自知。”
他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李默的反應，繼續道：“侯爺可知，當年雁門關大軍斷糧前，最後一批運到的軍糧，並非尋常黴變陳糧，而是摻入了大量‘觀音土’和碾碎的豆粕甚至砂石！食之不僅無法果腹，反而會腹脹如鼓，四肢無力，最終……腸穿肚爛而死！李老將軍正是察覺糧草有異，嚴查之下，才招致了後續的‘急催出戰’和……全軍覆沒！”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狠狠刺入李默的心臟！他能想象到，父親在發現軍糧被摻入這等毒物時的震怒與絕望！更能想象到，那些餓極了士兵吃下這“毒糧”後的慘狀！這不是戰鬥，這是一場卑劣的屠殺！
李默拳頭緊握，指甲深陷掌心，傳來的刺痛讓他保持住最後一絲清明。他死死盯著對方：“空口無憑！你有何證據？”
黑衣人似乎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從懷中摸索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遞了過來，動作間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此乃當年那份摻假軍糧的樣本，是小人拚死從糧車上偷偷刮下，藏匿至今。另有……半份被血浸透的軍報殘片，似是李將軍發現不妥後，欲送出求援的急報，中途被截殺……上麵隱約有將軍的印鑒和‘糧有詐’等字跡。”
李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接過那沉甸甸的油布包。他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繼續問道：“你既藏有此物，為何當年不揭發？為何等到今日？”
黑衣人發出一聲苦澀的歎息：“揭發？當年雁門關一夜儘墨，死無對證！所有相關糧官、押運吏非死即‘失蹤’！小人不過一運糧隊中微不足道的夥夫，人微言輕，若拿出此物，隻怕立刻便會‘被自儘’！能苟活至今，已是僥幸。如今……眼見侯爺似欲查究舊案，且身邊危機四伏，小人才知當年之事並未終結，故才鋌而走險……侯爺，小心東宮……小心……‘幽州崔’……”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微不可聞，身體卻猛地晃了一下，倚靠在了門框上。
李默這才借著門縫透出的微光，看清他鬥篷下擺還在不斷滴落渾濁的液體，那不僅僅是雨水，更帶著一絲暗紅！
“你受傷了？”李默一驚。
“無妨……來的路上，遇到了‘清理門戶’的……”黑衣人喘著粗氣，“東西已送到……侯爺……保重……”他說著，猛地推開李默欲扶他的手，轉身踉蹌著撲入如注的雨幕之中，眨眼便消失在黑暗的巷道裡，仿佛從未出現過。
李默站在門口，手中握著那冰冷的油布包，望著門外漆黑的雨夜，心中翻江倒海。今夜所得的信息太過震撼，也太過凶險。這個神秘的黑衣人，他的話有幾分可信？這包東西是真是假？是否是另一個更精巧的陷阱？
但他直覺感到，這是真的！這解釋了為何父親會如此倉促出戰，為何精銳邊軍會敗得如此徹底！這不是戰敗，是謀殺！
他猛地關上門，插上門栓，快步回到書房。手指微微顫抖著，他一層層打開那油布包。最裡麵是一小塊硬邦邦、顏色灰白混雜著褐色的塊狀物，散發著淡淡的土腥和黴味，依稀可見一些未碾碎的豆殼和砂礫。旁邊是半張焦黃破損的紙片，上麵字跡被黑褐色的血汙浸染大半，但依稀能辨認出“雁門急報”、“糧”、“詐”、“速查”等零星字樣，一角果然蓋著半個模糊的、屬於定國公李驍的印鑒！
證據！雖然殘缺，卻是直指核心的鐵證！
李默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怒火與悲憤交織，幾乎要將他吞噬。父親竟是如此冤屈而死！數萬將士竟是如此枉送性命！
“東宮”、“幽州崔”……黑衣人最後的警告在他腦中回蕩。難道這一切的幕後黑手，竟是太子？！而幽州崔氏，則是執行者？
這個猜測太過駭人，卻也並非毫無可能！父親性格剛直，手握重兵，若不肯依附東宮，確實可能成為太子的眼中釘！而勾結邊將、挪用軍餉、毒害軍糧……這需要何等龐大的能量和狠毒的心腸！
李默坐在燈下，久久未動。窗外的雨聲漸漸歇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降臨。他手中的證據滾燙，卻又冰冷刺骨。
他知道，自己觸碰到了一個足以顛覆朝野的驚天秘密。這一步邁出，便再無回頭路。要麼為父昭雪，扳倒真凶；要麼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良久，他緩緩起身，將油布包重新仔細包好，放入一個暗格之中。他的眼神已經恢複了冷靜，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更加堅定。
他喚來韓震，聲音低沉而清晰：“加派雙倍人手，護衛老宅和彆院。從今日起，沒有我的親筆手令，任何人不得調動府中一兵一卒，不得打探任何與當年雁門關舊事相關的消息。違令者，斬。”
他需要時間消化這一切，需要更周密的計劃。複仇的火焰已然點燃，但他必須確保這火焰，燒向的是真正的仇敵，而不是將自己也焚為灰燼。
天光微亮，雨後的空氣清新卻帶著寒意。李默推開窗，望著東方那抹魚肚白。
驚蟄已過，春雷欲動。而這王朝深處的驚雷，或將由他親手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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