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來自雨夜亡魂的證物，如同熾熱的烙鐵，深藏在李默書房的暗格之中，也灼燒著他的內心。父親李驍和數萬邊軍竟是被如此卑劣的手段毒害、謀殺！這個認知帶來的滔天憤怒與悲慟，幾乎要將他淹沒。但他深知，此刻任何一絲情緒的外泄，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他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入冰封的理智之下。證物雖關鍵，卻仍顯單薄。一塊來源不明的糧樣，半頁血汙的殘報，尚不足以扳倒一棵根深蒂固、枝葉參天的大樹，尤其當這棵樹可能關乎國本之時。他需要更多、更紮實的證據鏈，需要弄清整個陰謀的每一個環節和執行者。
“韓震。”李默的聲音因一夜未眠而略顯沙啞，卻異常冷靜，“昨夜之事，封鎖一切消息，列為最高機密。增加密室暗哨，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三丈之內。另外，讓你軍中那些信得過的老兄弟，想辦法查兩件事：第一，當年往雁門關運送最後幾批軍糧的押運官、糧隊人員的名單及最終下落，越詳細越好；第二，查‘觀音土’，京畿乃至幽州一帶，哪些地方產此物，大規模采購或挖掘需要經過哪些手續，有何人經手。”
他要從源頭和運輸兩個方向反向追查，尋找可能存在的破綻和人證。這是一項極其危險且艱巨的任務，時隔多年，許多痕跡早已被刻意抹平。
“末將領命！”韓震神色肅然，他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從李默前所未有的凝重態度中，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安排完調查事宜，李默將注意力拉回眼前。皇帝的庇護和“特事特辦”的口諭效應正在顯現。工部一位郎中主動派人前來接洽，雖然態度依舊帶著幾分官僚式的敷衍，但彆院所需的一些特定礦粉、耐火材料終於有了相對穩定的官方供應渠道。趙汝成也派來了一名精乾的老書吏，名義上是“協助完善規程”，實則帶來了不少衛尉寺關於物料管理、賬目記錄的舊例格式，其中一些模糊的條款和流程，隱約透露出過去可能存在的漏洞，這無疑為李默調查軍餉問題提供了思路。
李默投桃報李，讓工匠們加班加點，為衛尉寺趕製了一批改良後的鎧甲保養工具和標準量具，算是小小的回禮。這種基於實際利益的交換，雖不涉及核心結盟，卻也在潛移默化中拓寬著李默的生存空間。
然而，太子的反擊雖暫緩，卻並未停止，隻是變得更加隱晦。這日，國子監祭酒、一位素以清流領袖自居的老臣，在一次講學中，不點名地批評“當今有幸進之徒，恃奇技以邀君寵，棄聖賢正道而不顧，恐非國家之福”，再次引發了士林中對李默和“格物”之學的非議。雖然皇帝未予理會，但這種輿論上的貶低，長遠來看，會極大地削弱李默的聲望和影響力。
李默對此心知肚明，卻暫時無暇他顧。他目前的根基在於技術突破和皇帝的直接支持，士林的認可需要時間和契機，急不得。
他大部分時間依舊泡在彆院，親自督導火炮的改進。閉氣問題通過加厚藥室壁、設計帶螺紋的緊塞蓋得到了初步解決；彈丸的圓度通過硬木模具和手工精細打磨得以提升；甚至開始嘗試用多層熟鐵皮卷焊再加熱鍛打的方式，來製造更均勻、強韌的炮管，雖然工藝極其複雜，成功率極低，但每一次成功的樣品都讓工匠們歡呼雀躍。
技術的每一步前進都艱難而緩慢，卻堅實可靠。李默沉浸其中，暫時忘卻外界的紛擾陰謀，隻有在拿起錘鉗、麵對燒紅的鐵胚時，他才能感到一種掌控命運的實在感。
與此同時，九皇子被禁足後，其黨羽似乎並未消停。市井間關於李默“苛待工匠”、“沽名釣譽”的流言再次悄然泛起，甚至編排出一些荒誕不經的細節，諸如李默用童工煉鐵、以活人試炮等等，惡毒至極。李默聞報，隻是冷笑，下令不必理會，專心做事。他知道，這是對方無能狂怒的表現，越是辯解，反而越助長流言。
但他也加強了對彆院工匠及其家眷的撫慰，工錢再次普調，夥食標準公開張貼，甚至允許工匠子弟在彆院外圍的空地上學認字、做遊戲。實實在在的好處，比任何辯解都更有力。
時間就在這種外鬆內緊、暗流洶湧的狀態中悄然流逝。韓震派出的老兵們反饋回零星的信息：當年雁門關的糧隊人員名單大多模糊不清，許多人在戰後“失蹤”或“陣亡”；而“觀音土”的產地和采購信息更是雜亂無章，似乎被人刻意清理過。調查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這一日，李默正在查驗新一批卷焊炮管的質量，一名工匠匆匆跑來，麵色驚惶：“侯爺！不好了！城東……城東發現一具屍體，官府驗看，說是……說是之前來咱們這討活乾未成的流民，是……是中毒死的！現在外麵都在傳，是咱們彆院趕人，還下了毒手！”
李默心中一沉！對方竟然狠毒至此，不惜製造人命案來栽贓陷害！這是要將他徹底釘死在“殘暴不仁”的恥辱柱上！
他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已不是流言，而是涉及人命的刑案！
“備車！去京兆尹衙門！”李默當機立斷，必須第一時間介入，絕不能讓對方一手遮天！
然而，他的馬車剛駛出彆院不遠，便被另一隊人馬攔住了去路。來的竟是刑部的差官，為首一人麵色冷峻，亮出拘牌：
“李侯爺，抱歉了。城東毒殺案，有苦主指認與您彆院有關。奉上官之命，請您回刑部衙門，協助調查！”
光天化日，刑部直接拘人！對方這是圖窮匕見，要動用國家機器，將他直接打入囹圄！
李默坐在車中，麵色冰寒。他知道，最艱難的時刻，終於到了。
陰霾徹底蔽日，驚雷已在雲端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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