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快要落到西邊那排灰撲撲的瓦簷後麵去了,天泛著一種混沌的橘色。範閒縮在橋頭一棵歪脖子柳樹的陰影底下,麵前一塊洗得發白、邊緣都起了毛的藍布攤開,上麵孤零零放著幾包用黃草紙包好的藥材,還有一本邊角卷得像鹹菜乾的《範氏祖傳醫典》。
他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生理性的淚水。這江南水鄉,什麼都好,就是潮唧唧的,連帶著他這“祖傳神醫”的招牌,也像是受了潮,怎麼也打不響亮。來了三天,問診的沒幾個,對著他這張過於年輕俊俏的臉蛋指指點點的倒不少。
“時運不濟,時運不濟啊……”範閒小聲嘀咕,順手從懷裡摸出個乾癟的炊餅,惡狠狠咬了一口。比起在北邊那個小縣城,這裡掙的銅板隻夠他住最破的客棧,吃最糙的飯食。想起之前在那小縣城的日子,雖然也發不了財,但至少…唉,不想了,反正那姓蕭的短命鬼一家,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不跑難道等著被拆穿骨頭當柴燒麼?
他正嚼著乾硬的餅,琢磨著明天是不是該換個地方擺攤,或者乾脆把“專治疑難雜症”的牌子改成“專治跌打損傷”更實在,忽然覺得脖頸後麵吹來一陣風。
這風不對勁。
不是河麵上帶著水汽的微風,也不是街巷裡穿堂而過的熱風,而是一縷幽幽的,帶著股子陰寒氣的風,順著他的衣領子,精準地鑽了進去,激得他後頸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範閒縮了縮脖子,沒太在意,也許是河邊的晚風吧。他伸手想去拿水囊,潤潤被乾餅噎住的喉嚨。
就在他手指即將碰到水囊的瞬間,一個重量,輕輕的,帶著透骨的涼意,毫無征兆地壓在了他的右肩上。
那感覺…像是一塊冰,又不像。冰是硬的,這東西,帶著點…詭異的柔軟?
範閒渾身的血似乎凝了一下。
他眼珠子慢慢、慢慢地往右肩瞥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小片布料,青色的,質地看起來極好,像是上等的絲綢,隻是顏色舊了些,沉鬱了些。接著,他看見了幾縷墨黑的發絲,垂在他肩頭的粗布衣服上。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下巴的輪廓,線條清晰漂亮,皮膚是那種久不見天日的,帶著死氣的白。
最關鍵的是,這個下巴,它是懸空的。它下麵沒有脖子,沒有身體,就那麼突兀地,擱在了他的肩膀上。
範閒的呼吸停了。
他全身的骨頭縫仿佛都被那冰寒的重量凍住了,連轉動脖頸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澀無比,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他扭過頭,終於看清了。
一個穿著青衫的年輕男子,或者說,一個穿著青衫的年輕男子的“魂”,正貼在他身後。男子麵容極其俊雅,眉眼如畫,隻是臉色白得嚇人,嘴唇也沒有什麼血色,一雙點墨般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裡麵空蕩蕩的,什麼情緒也看不出來。
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透過他那做工精致的青衫,能隱約看到後麵搖曳的柳樹枝條,和更遠處橋下流淌的河水。
以及,他那雙穿著雲紋錦靴的腳,腳尖直直地垂著,離橋麵的青石板,清清楚楚地隔著…三寸。
範閒的腦子“嗡”地一聲,像是有口銅鐘在裡麵被狠狠撞響。所有的血液轟然衝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得乾乾淨淨,臉色變得比那青衫鬼魂好不到哪裡去。
“啊啊啊啊——鬼啊!!!”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屁股底下那個小馬紮被他猛地後仰的動作帶翻,整個人“噗通”一聲摔在地上,手腳並用地向後蹭,隻想離那個東西遠點,再遠點。藍布被他的腳勾到,藥材和那本寶貝醫典散落一地。
青衫鬼魂,蕭決,依舊維持著那個下巴擱在他肩頭的姿勢,隻是隨著範閒的逃離,他的“身體”輕飄飄地轉了過來,麵向著癱坐在地、抖如篩糠的範閒。
他的腳還是離地三寸,飄在那裡。
他看著範閒嚇得魂飛魄散的樣子,似乎偏頭想了一下,然後,那張沒什麼血色的唇瓣輕輕開啟,吐出的聲音也帶著一股子縹緲的寒氣,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鑽進範閒的耳朵:
“範、神、醫……”
範閒猛抖一下,褲襠處傳來一陣可疑的熱意,幸好他死死憋住了。
蕭決繼續用那平直沒有起伏的調子說,眼神空茫地落在範閒慘白的臉上:
“我的命……你打算怎麼賠?”
……
“賠…賠什麼賠!人死不能複生你沒聽過嗎!冤有頭債有主…不不不,我是說,公子你找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範閒語無倫次,手腳發軟,試了幾次都沒能爬起來,隻能徒勞地用屁股往後挪動,後背抵住了冰涼的橋欄杆,退無可退。
蕭決無聲無息地飄近了一些,那張俊美卻死白的臉幾乎要湊到範閒眼前。範閒能清晰地看到他長而密的睫毛,以及那雙空洞眸子裡映出的自己驚恐扭曲的臉。
“你喂我喝的藥,”蕭決慢吞吞地提醒,帶著一股陰間的耐心,“黑色的,很苦。你說,喝完發發汗,明天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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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的哭聲戛然而止,像個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他記起來了。
大概半個月前,在北邊那個小縣城,他確實接手過一個病人,據說是路過此地、突發高燒的富家公子,就住在城裡最好的客棧天字號房。當時那公子燒得迷迷糊糊,身邊隻有一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小書童。他瞅準機會,拿出那本破醫典翻了半天,照葫蘆畫瓢,用些便宜草藥熬了一碗黑乎乎、苦得能讓人把膽汁吐出來的湯藥,拍著胸脯保證藥到病除。
那公子…好像…就是姓蕭?長得…似乎…就是這麼一副…招蜂引蝶…不是,是俊雅出塵的模樣?
他當時隻想著狠狠賺一筆診金,哪曾想……
“我…我那是…”範閒嘴唇哆嗦著,想辯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給人看病全憑那本不知傳了多少代、錯誤百出的破書和一張能忽悠的嘴,治不死純屬運氣,治死了…那大概就是天意?
比如現在,天意就化作一個討債的鬼,飄在他麵前。
蕭決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眼睛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