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後的眼睛_時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_线上阅读小说网 

窗後的眼睛(1 / 1)

張建設的手指在那張五元紙幣上摩挲了許久,紙幣的邊緣都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發軟。他能想象出女兒看到糖葫蘆時驚喜的眼神,但更能想象妻子看到這“不必要的”開支時,那欲言又止、充滿憂慮的神情。

最終,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煤煙味的空氣,象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鬆開那張五元錢,轉而摸出一枚五分錢的硬幣,遞了過去,聲音乾澀:“來……來一串。”

老頭接過硬幣,熟練地取下一串糖葫蘆遞給他。那冰涼的、帶著硬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包裝紙傳到掌心。

他沒有立刻離開,推著車,站在市場邊緣,望著不遠處那幾棟熟悉的、同樣破敗的筒子樓。家的窗戶就在其中一扇後麵。此刻,那窗戶後麵,是否有女兒期盼的目光?是否有妻子忙碌的身影?她們是否已經聽到了風聲?

這三公裡的路,他走了仿佛一個世紀。每一步,都象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從腳底蔓延到全身。風雪依舊,前方的家,曾經是溫暖的港灣,此刻卻象是一個需要他去麵對的、更加殘酷的審判庭。他握緊了車把,那串糖葫蘆在他手裡,沉甸甸的,不再是甜蜜的慰藉,反而成了他無能和無力的、冰冷的證明。

筒子樓三樓的窗戶後麵,十歲的張小梅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緊緊貼著冰冷玻璃。她身上那件紅色的、袖口已經磨出毛邊的舊棉襖,在灰蒙蒙的窗景前顯得格外刺目。鼻子在玻璃上壓出一個扁平的白色印子,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氤氳開一小團模糊的霧,又迅速消散。

她看見爸爸了。

那個推著破舊自行車、在樓下雪地裡徘徊的身影,是她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爸爸沒有像往常那樣,把自行車利落地鎖在樓道口,然後大步流星地上樓,沉重的工靴在樓梯上踏出堅實而令人安心的聲響。他隻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低垂著頭,仿佛腳下不是積雪,而是粘稠的、無法掙脫的泥沼。雪花無聲地落在他弓起的背上,落在他那件一年四季都穿著的、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上,幾乎要將他塑成一尊雪人。

小梅的心揪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爬上她稚嫩的心房。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拉攏著窗簾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這窗簾是媽媽用廠裡發的勞保毛巾拚湊的,粗糙的質感磨著她的掌心。

“看什麼呢,梅子?”隔壁王嬸的大嗓門隔著薄薄的牆壁傳過來,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卻又足以讓這邊聽清的“關切”,“是不是你爸回來了?今兒個廠裡可是宣布大事了!哎呦喂,這世道,真是說不準呐……”聲音裡裹挾著毫不掩飾的打探和一絲隱秘的興奮,像一隻黏膩的手,試圖扒開彆人家的門縫。

小梅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她討厭王嬸這種語氣。以前爸爸年年當勞模的時候,王嬸總是滿臉堆笑,變著法兒地誇她“有出息”,時不時塞給她幾顆快化掉的水果糖。可現在,那聲音裡的味道變了,像放久了的剩菜,散發著一股酸腐氣。

樓下的張建設終於動了。他不是去鎖車,而是抬起手,用那雙戴著磨破線勞保手套的手,反複地、用力地擦拭著自己的臉頰。一下,又一下。是在擦雪花嗎?可那動作,分明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絕望。小梅屏住呼吸,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她看見爸爸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雖然隔得遠,看不真切他臉上的表情,但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頹喪和無力,卻像冰冷的針,刺穿玻璃,直直紮進她的心裡。

“聽說機加車間那張建設,就那個老勞模,也下來了!”樓道裡,不知是哪家的女人在和另一個人搭話,聲音尖銳,毫不避諱,“嘖嘖,勞模頂啥用?能當飯吃?以前多風光啊,現在不也得跟我們一樣喝西北風?”

“可不是嘛!還以為他能有啥特殊待遇呢……”

那些話語,像帶著倒刺的鞭子,抽在空氣裡,也抽在小梅稚嫩的認知上。她不太明白“下崗”具體意味著什麼,但她知道,那絕不是好事。從昨天開始,媽媽就心事重重,夜裡,她聽見父母房間裡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交談聲,還有媽媽一聲接一聲沉重的歎息。今天早上,媽媽的眼睛是紅腫的。

寒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吹得窗簾微微晃動。小梅打了個寒噤,卻依舊固執地守在窗邊。她看見爸爸在雪地裡站了多久,她就在窗後站了多久。時間仿佛被凍住了,每一秒都拉得漫長而煎熬。樓下偶爾有鄰居經過,裹著厚厚的棉衣,行色匆匆,沒有人停下來問爸爸一句,甚至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仿佛他隻是一個礙路的障礙物。世情的冷漠,像這嚴冬的寒氣,無孔不入。

終於,張建設象是耗儘了所有的力氣,推著車,慢吞吞地走向樓道口。那串用簡陋油紙包著的、紅豔豔的糖葫蘆,在他手中無力地晃動著,與這沉重壓抑的氛圍格格不入。

小梅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後退了一步,迅速拉嚴了窗簾,將自己藏在那一方相對安全的、昏暗的角落裡。心臟在胸腔裡“咚咚”直跳,幾乎要蹦出來。她不敢讓爸爸知道她看見了,看見了他的脆弱,他的不堪。那種屬於孩童的、敏銳的直覺告訴她,此刻的父親,需要藏起他的傷口,哪怕是在最親的人麵前。

樓道裡傳來了熟悉的、卻比以往沉重遲緩太多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象是踩在碎玻璃上,也踩在小梅的心尖上。她蜷縮在窗簾的陰影裡,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鏽味。

夜,沉得象是潑灑開的濃墨。筒子樓裡白日裡的喧囂與竊語,此刻終於被這沉重的黑暗與寂靜吞噬、掩埋。隻有北風,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樓道破損的窗戶縫隙間,發出時而嗚咽、時而尖嘯的聲響,象是一個冤魂在不停地叩打著每一扇單薄的門扉。

張家那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屋子裡,空氣凝滯,帶著一股食物匱乏導致的、若有若無的胃酸氣息,混雜著老舊家具散發出的黴味。唯一的亮光,來自牆角那張折疊飯桌上方,一盞低瓦數的、昏黃的白熾燈泡。光線勉強照亮桌案,卻將周圍的一切都推入了更深的陰影裡。

李桂蘭就蜷縮在這片昏黃的光暈下。

她身上裹著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棉襖,領口磨得發亮,袖口處露出裡麵灰敗的棉絮。一台老掉牙的“蝴蝶牌”縫紉機,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占據著桌案的大部分位置。縫紉機的漆麵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黃色的鐵鏽,踏板被她用布條層層纏繞,以掩蓋那吱呀作響的噪音——儘管這努力在夜深人靜時顯得如此徒勞。

“噠、噠、噠噠噠……”

縫紉機針以一種疲憊而執拗的節奏起落著,穿透一層層厚實、粗糙的勞動布布料。這聲音細密、急促,不象是在縫製衣物,更象是在奮力紮穿著這沉重如鐵的夜晚,紮穿著她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承接的是附近一家小服裝廠外包的活兒,給一批工裝褲鎖邊、釘扣子。一條褲子完工,能掙八分錢。

她的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眼眶深陷,周圍是一圈濃重的青黑。手指因為長期與粗糙的布料和堅硬的頂針摩擦,布滿了細小的裂口和老繭,動作卻不敢有絲毫停歇。腰背處傳來一陣陣酸麻的刺痛,像有無數根小針在不停地紮。她隻能時不時地停下踩踏板的腳,用拳頭死死抵住後腰,狠命地揉上幾下,待到那陣尖銳的痛楚稍稍緩解,便又立刻俯下身,繼續那仿佛永無止境的“噠噠”聲。

“……裝什麼勤快,大半夜的,吵死人了!”隔壁,王嬸那飽含不滿的抱怨聲,如同預料中的那樣,穿透薄薄的牆壁,甕聲甕氣地傳了進來,帶著被驚擾了好夢的怒氣,“男人沒本事,掙不來錢,女人再點燈熬油地掙這仨瓜倆棗,頂個屁用!”

這話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入李桂蘭的耳膜。她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踩踏板的動作有了一瞬間的凝滯。但她沒有回應,甚至連頭都沒有抬。回應隻會引來更多、更難聽的閒話。她隻是將嘴唇抿得更緊,幾乎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然後更加用力地踩下踏板,讓那“噠噠”聲變得更加密集、急促,仿佛要用這噪音築起一道屏障,隔絕掉外界所有的惡意與傷害。

她知道,王嬸的男人也在這次下崗的名單裡。可這並沒有換來絲毫同病相憐的溫情,反而象是撕開了某種虛偽的麵紗,讓攀比和傾軋變得更加赤裸和殘酷。以前王家偶爾還會端碗餃子過來串門,誇讚張建設有本事,是勞模。如今,那點虛假的親熱早已蕩然無存,隻剩下冰冷的牆壁和牆壁後麵更加冰冷的眼神。

裡屋的門虛掩著。張建設側身躺在冰冷的板床上,麵朝著牆壁,一動不動,象是已經睡熟。但那過於僵硬的背影,和偶爾傳來的、極力壓抑的、悠長而沉重的呼吸聲,卻暴露了他清醒的事實。妻子的每一針每一線,都象是紮在他的良心上;那單調而執拗的縫紉機聲,比任何哭訴和抱怨都更讓他無地自容。

他曾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是光榮的勞動者,是能讓妻女在鄰居麵前挺直腰板的勞模。可現在,那紅色的勞模證書還靜靜地躺在抽屜裡,卻已經輕飄飄的,失去了所有的分量。他甚至不敢起身,不敢去麵對妻子那在昏黃燈光下更顯憔悴的側影,不敢去看她那雙布滿血絲卻依然強撐著不肯閉上的眼睛。

李桂蘭終於停下了手裡的活計,不是因為做完,而是布料用完了。她疲憊地直起腰,發出一聲細微的、仿佛骨頭都要散架的**。她揉了揉乾澀發痛的眼睛,目光落在窗台上。那裡,放著小梅睡前吃剩的那串糖葫蘆。兩顆紅豔豔的山楂被小心地留了下來,糖殼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而脆弱的光。

她的眼神有了一瞬間的柔軟,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她輕輕站起身,動作遲緩得像一個老人,走到女兒床邊。

小梅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勻。但借著微弱的光線,李桂蘭清晰地看到,女兒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乾的、晶瑩的淚珠。那淚珠像尖利的冰晶,刺痛了李桂蘭的心。孩子什麼都懂,她在用假裝熟睡,來維持這個家裡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平靜。

李桂蘭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拂去那滴淚水。觸手一片冰涼。

她回到縫紉機前,沒有立刻坐下,隻是呆呆地站著,望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風還在刮,象是永無止境的哀歌。她知道,從明天開始,她必須去找更多的零活,必須把每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這個家,曾經由丈夫寬厚的肩膀和她的精打細算共同支撐,如今,所有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壓在了她一個人瘦弱的肩頭,和這台老邁的、發出疲憊“噠噠”聲的縫紉機上。

她重新坐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布料纖維味道的空氣,再次踩動了踏板。

“噠、噠、噠噠噠……”

那聲音,固執地在深夜裡回響,不再僅僅是為了那八分錢一條的工裝褲,更象是一種無言的宣告,一種在命運碾壓下,卑微卻不肯熄滅的、屬於生存本身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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