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北春市的屋簷樹梢,將前夜剛落下的雪映襯得愈發慘白。機械廠區的中央空地上,積雪被雜亂無章的腳印踐踏得一片狼藉,露出底下凍得硬邦邦的、黑乎乎的地麵。
廠區喇叭一如既往地、準時地在清晨六點三十分響起。但那首曾經象征著朝氣與力量的《運動員進行曲》,此刻聽來卻嘶啞、走調,象是從一個瀕死的老者喉嚨裡擠出來的,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喇叭本身也似乎出了故障,夾雜著“刺啦刺啦”的電流雜音,更添了幾分破敗與淒涼。
稀稀拉拉的人群,從各個車間、宿舍樓裡磨蹭著走出來,彙聚到空地上。他們大多依舊穿著那身標誌性的、洗得發白或沾著油汙的藍色工裝,但步伐不再矯健,身形不再挺拔,一個個縮著脖子,揣著手,象是被抽去了筋骨。嗬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一團團升起,很快又被風吹散。
張建設站在他站了十幾年的老位置上——隊伍的前排,靠近領操台右側。這個位置,曾經代表著榮譽,代表著標杆。他的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習慣性標準:擴胸、踢腿、轉身……每一個節拍都卡得精準,手臂伸得筆直,仿佛要用這近乎偏執的規範,來對抗周遭正在崩塌的一切,來證明自己尚未被這洪流徹底衝垮。
然而,他的目光卻無法像動作那樣保持穩定。眼角的餘光瞥見,身後那片原本應該站滿人的空地,此刻空了一大半。那些熟悉的身影消失了,象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憑空抹去。留下來的人,也大多動作敷衍,胳膊抬得有氣無力,眼神飄忽,帶著一種茫然和麻木。
“建設哥,早啊。”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是他以前的徒弟小李,聲音裡帶著怯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
張建設“嗯”了一聲,算是回應,沒有轉頭。他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對他依舊標準動作的無聲嘲諷,有對他“勞模”身份淪為笑柄的憐憫,更多的,是一種隔岸觀火的冷漠。曾經,他是眾人目光的焦點,是學習的榜樣;如今,這焦點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無處躲藏。
“喲!張勞模!這動作,還是這麼帶勁兒!”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以前和他有過節、如今也留在廠裡的維修工趙老歪。他一邊胡亂地比劃著動作,一邊斜睨著張建設,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給誰看呢?廠領導都自身難保了,誰還看你在這兒表演?”
這話像一塊石頭砸進死水,激起細微的漣漪。周圍幾個工友發出低低的、壓抑的笑聲,那笑聲裡沒有歡樂,隻有一種扭曲的釋放。
張建設的臉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動作卻沒有絲毫變形,隻是將牙關咬得更緊。他能感到胸口那枚勞模獎章,隔著棉衣,冰冷地貼著皮膚,像一塊沉重的、昭示著過往恥辱的烙鐵。
廣播體操的音樂還在空洞地回響,與這冷清、渙散的場麵形成了尖銳的諷刺對比。口號聲通過破喇叭傳出來,虛弱無力:“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振興中華……”
“振興個屁!”蹲在牆角避風處、連操都懶得做的劉麻子,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前排,“廠子都要黃了,人都快餓死了,還增強體質?”
這話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鳴。隊伍更加渙散了,有人開始偷偷跺腳取暖,有人乾脆停下動作,目光呆滯地望著那不再冒煙的煙囪。
張建設依舊在堅持,每一個動作都耗儘了他全身的力氣。汗水從他額角滲出,卻在接觸到冰冷空氣的瞬間變得冰涼。他知道,自己堅持的,早已不是廣播體操本身,而是某種即將徹底逝去的東西——是秩序,是信仰,是他為之奉獻了大半生的、那個曾經轟隆作響的世界的回光返照。
音樂終於在一片雜音中戛然而止。人群像得到特赦般,瞬間鬆動,四散開來,沒有人交談,每個人都低著頭,匆匆走向自己那吉凶未卜的崗位,或者,隻是找一個角落,繼續呆坐。
空地上,隻剩下張建設一個人,還保持著最後一個收勢的動作,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在雪地裡的、過時的雕塑。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他身上,那身過於標準的藍色工裝,在滿目瘡痍的廠區背景下,顯得格外突兀和悲涼。
車間的穹頂下,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比機油和鐵鏽更深沉的腐朽氣味。陽光從高窗外斜來,在布滿油汙的水泥地上切割出幾道蒼白的光帶,光帶裡塵埃飛舞,像無數惶惑的精靈。大部分機床沉寂著,罩著破舊的帆布,如同蓋著屍布。隻有少數幾台還在運轉,發出的聲音也失去了往日的鏗鏘,變得有氣無力,仿佛垂死者的喘息。
張建設站在他那台老夥伴——一台保養得最好、曾為他贏得無數榮譽的C620車床前,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依舊泛著幽暗金屬光澤的床身。這裡曾是他的疆場,他的驕傲。而如今,這驕傲變得如此廉價,甚至可笑。
“張師傅,主任叫你去一趟辦公室。”一個年輕的學徒工跑過來,聲音帶著尚未被生活磨鈍的清脆,眼神裡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這位過氣勞模的疏遠。
張建設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他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離開機床,朝著車間角落那間用鐵皮和玻璃隔出來的辦公室走去。每一步都感覺踩在棉花上,又象是走向審判台。工友們或明或暗的目光追隨著他,那些目光裡,有幸災樂禍,有麻木,有同情,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冷漠。劉麻子正和幾個人圍在一台閒置的銑床旁抽煙,看見他過來,故意提高了嗓門:
“瞧見沒?勞模就是不一樣,領導隨時召見!肯定是又有啥光榮任務了!咱們這些糙人,羨慕不來啊!”哄笑聲低低地響起,像陰溝裡的氣泡。
張建設的脊背僵了一下,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
車間主任的辦公室狹小而雜亂。牆上掛著幾張泛黃的安全生產獎狀,邊角卷曲,蒙著灰塵。主任姓趙,是個身材微胖、頭頂微禿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坐在一張舊辦公桌後,對著一個泡著濃茶的搪瓷缸子發愣。見張建設進來,他抬起眼皮,臉上擠出一個極其不自然的、混合著尷尬與虛偽的笑容。
“建設來了,坐,坐。”他指了指對麵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椅子。
張建設沒有坐,隻是站著,雙手不自覺地垂在身體兩側,微微握緊。
趙主任避開他直視的目光,低頭吹了吹搪瓷缸裡浮著的茶葉沫,又呷了一小口,仿佛需要借這點動作來掩飾內心的不安。辦公室裡彌漫著一股劣質茶葉和煙草混合的澀味。
“這個……建設啊,”他終於放下缸子,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手指不安地互相搓動著,“你也知道,現在廠裡情況特殊,生產任務不飽滿……這個,人員呢,也需要重新安排,優化組合嘛。”
張建設沉默著,像一塊沉默的石頭。
趙主任被他這沉默弄得更加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聲音乾澀地繼續說道:“你是咱們廠連續十年的老勞模了,思想覺悟高,技術過硬,是標杆,是旗幟!”他習慣性地拔高音調,用了些空洞的詞彙,試圖給接下來的話裹上糖衣。
“越是這種困難時期,越需要你這樣的老同誌發揮模範帶頭作用,維護好……呃,維護好廠容廠貌,也是為廠裡做貢獻嘛!”他終於圖窮匕見,目光遊移著,落到了靠在牆角的一把嶄新的竹掃帚上。那掃帚的黃色,在這灰暗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眼。
“經過車間領導班子研究決定,”趙主任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象是在耳語,“從今天起,你就負責……負責打掃咱們整個機加車間的衛生。包括……包括機床下麵的鐵屑和油泥,也都要清理乾淨。”
他頓了頓,仿佛耗儘了力氣,最後幾乎是囁嚅著補充道:“建設啊,你是勞模,帶個頭……理解一下廠裡的難處。”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傳來幾聲烏鴉的啼叫,沙啞而淒厲。
張建設站在那裡,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嗡嗡作響。他看著那把嶄新的掃帚,它像一個巨大的、充滿嘲諷意味的驚歎號,矗立在他職業生涯的終點。打掃衛生?維護廠容廠貌?他這雙曾經創造出無數精密零件、被無數人稱讚過的手,如今要去握掃帚,去清理那些他曾經視若珍寶的機床下麵的油泥?
恥辱像燒紅的烙鐵,燙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想質問,想吼叫,想把那搪瓷缸子砸在地上。可他看到趙主任那躲閃的、帶著一絲懇求的眼神,看到窗外那些或明或暗注視著這裡的工友,他喉嚨象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起家裡等米下鍋的妻子,想起女兒那雙清澈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已經不再年輕,除了這身技術和“勞模”的空名,一無所有。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最終,張建設極其緩慢地、幾乎是僵硬地,挪動了腳步。他走到牆角,彎下腰,那隻曾經穩穩握住車床搖柄、分毫不差的手,微微顫抖著,伸向了那把掃帚。
冰涼的、粗糙的竹柄入手,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重量。這重量,不是掃帚本身的,而是命運強加給他的、全部的輕蔑與否定。
他沒有再看趙主任一眼,也沒有理會身後那些瞬間變得清晰的、夾雜著嗤笑的議論聲。他緊緊攥著掃帚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然後,像一個戰敗的士兵拖著斷劍,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辦公室的門。
那把嶄新的黃色掃帚,在他手中,像一麵投降的白旗,又像一道刺眼的、宣告他工人階級身份已然死去的墓誌銘。他走向那片曾經屬於他的、如今卻已淪陷的疆場,走向一個勞模最後的、充滿諷刺的“特殊任務”。
第一車間,曾是北春機械廠跳動的心臟,是榮耀與力量的象征。而今,它像一頭被抽乾了血液、匍匐在地的巨獸,隻剩下空洞的骨架和彌漫的死寂。
張建設推開那扇沉重、漆皮剝落大半的鐵門,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撲麵而來,幾乎讓他踉蹌。那不是單一的鐵鏽味,而是鐵器在潮濕空氣中緩慢氧化產生的、帶著腥甜的腐敗氣息,與凝固的、黑黃色的機油揮發出的刺鼻味道,還有灰塵、黴菌,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廢棄之地的陰冷,共同發酵出的,一種時代終結的氣味。這氣味粘稠地附著在每一寸空氣裡,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巨大的空間裡,光線從高處布滿汙垢的玻璃天窗艱難地透下來,被灰塵切割成一道道昏黃的光柱,無力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曾經川流不息的傳送帶,如今像一條條僵死的巨蟒,靜靜地盤踞著,落滿了厚厚的、灰黑色的塵埃。龐大的龍門銑、立式車床、搖臂鑽……這些曾經轟鳴咆哮的鋼鐵巨人,此刻全都沉默著,身上覆蓋著破舊的防雨帆布,帆布下勾勒出它們僵硬的輪廓,如同停屍房裡蒙著白布的屍體。一些機床裸露在外,裸露的導軌和絲杠上,已經可以看到斑斑點點的褐色鏽跡,像蔓延的老年斑。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車間裡回蕩,發出空洞而孤獨的回音,反而更襯出這寂靜的龐大與壓抑。偶爾,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嘀嗒”一聲,是殘存在管道裡的冷凝水珠,不堪重負,終於滴落,砸在某個鐵器或水泥地上,那聲音清脆得令人心慌。
他握著掃帚,開始機械地清掃。竹掃帚劃過地麵,帶起陳年的積塵和細碎的鐵屑,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灰塵飛揚起來,在昏黃的光柱裡狂亂舞動,像無數焦躁的幽靈。
“喲嗬!張勞模這就上崗了?真是雷厲風行啊!”一個戲謔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是鍛工車間的王大炮,他帶著兩個年輕工人,叼著煙,吊兒郎當地晃蕩進來,象是來巡視自己的領地。他們大概是來找點還能用的零碎東西,或者,純粹是來尋找一點廉價的樂子。
王大炮走到一台停著的刨床旁,用腳踢了踢床身,發出沉悶的響聲,然後斜眼看著張建設,咧嘴笑道:“這地方,也就配你這種‘高級人才’來打掃了!咱們這些粗人,乾不了這細活兒。”
旁邊一個年輕工人跟著哄笑,目光在張建設和他手中的掃帚之間來回逡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