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李桂蘭這裡,不再是以日出日落來衡量,而是以每半個月一次、精準如同酷刑般的討債為節點。每一次龍哥帶著人上門,那沉重的敲門聲都像喪鐘一樣敲響在她心頭。最初的三千元債務,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在“利滾利,半月一結”的殘酷規則下,像沾滿了汙雪的石塊,從山坡上滾落,越滾越大,越滾越快,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
三個月過去了。李桂蘭感覺自己就像被困在了一個無形的泥潭裡,每一次掙紮,隻會讓身體陷得更深,那冰冷粘稠的汙泥已經沒過了她的腰際,正緩緩吞噬著她的胸口,讓她呼吸艱難。
張建設確實寄過兩次錢回來。一次五百,一次三百。那帶著南方潮濕氣息的彙款單,曾經是她短暫的光明。可這八百塊錢,在龍哥那張不斷更新的欠條麵前,簡直是杯水車薪。她戰戰兢兢地將錢交出去,看著龍哥用計算器重新核算,聽著那冰冷的電子音報出一個更大的數字,心也跟著沉入更深的冰窖。
“本金三千,加上這三個月的利息……嗯,再算上滯納金……”龍哥叼著煙,眯著眼,手指在計算器上飛舞,最後“啪”地一聲按下等號,屏幕上跳出一個讓李桂蘭眼前發黑的數字:“九千八。”
“九……九千八?”李桂蘭的聲音象是被掐住了脖子,她幾乎站立不穩,“怎麼會……怎麼會這麼多?我明明還了……”
“還了?你還的那點,連零頭都不夠!”龍哥不耐煩地打斷她,把欠條拍在桌上,“看清楚!白紙黑字!利滾利懂不懂?你每次還不上全額利息,剩下的利息就自動滾進本金裡再生利息!這叫規矩!”
規矩。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紮得李桂蘭體無完膚。她不懂這些金融的伎倆,她隻知道,她掉進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而且越陷越深。最初隻是需要三千塊渡過難關,現在卻背上了近萬元的巨債!這是一個她做噩夢都不敢想象的數字。
龍哥帶來的幫手一次比一次多,言語間的威脅也越來越露骨,不再局限於最初的恐嚇。他們會用身體堵死門口,讓她無處可逃;會故意用汙言穢語大聲議論,讓左鄰右舍都聽得清清楚楚;那個皮夾克男有一次甚至故意撩開衣角,露出彆在腰間的冰冷刀柄,那金屬的寒光瞬間凍結了李桂蘭的血液。
她知道,這些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們不再是討債的,而是索命的無常。每一次他們離開,李桂蘭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久久無法動彈。家裡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那台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那架她當年陪嫁的縫紉機——早就被強行折價抵了債。如今這個家,真可謂是家徒四壁,隻剩下無法搬走的破桌爛椅,和彌漫不散的絕望氣息。
窗外,北國的春天似乎終於掙紮著到來,樹枝冒出了些許嫩芽,陽光也偶爾變得溫暖。可這一切都與李桂蘭無關。她的世界,隻剩下那個不斷變大的債務雪球,以及雪球後麵,龍哥那夥人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猙獰的麵孔。泥潭已經沒到了她的脖頸,她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求救的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汙濁的泥水,即將淹沒她的頭頂。
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清晨,濕冷的霧氣纏繞著筒子樓,連呼出的白氣都顯得有氣無力。李桂蘭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就掙紮著起來,想趁著鄰居們還沒出門,去公共水龍頭那兒接點水。她剛拉開吱呀作響的房門,一股刺鼻的、類似油漆和某種化學溶劑混合的怪味就猛地鑽入鼻腔。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自家門板,隨即,整個人像被瞬間凍僵,血液都凝固了——門上,牆上,那片原本就斑駁脫落的牆皮區域,被人用粗糙的刷子,潑灑般塗上了大片大片刺目驚心的猩紅色油漆!那紅色粘稠、不均勻,像尚未凝固的血液,順著牆壁蜿蜒流淌下幾道猙獰的痕跡。在這些混亂的紅色塊中間,用同樣猩紅的油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卻充滿惡意的大字:
“欠債還錢!!!”三個巨大的、血淋淋的感歎號,像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李桂蘭的眼裡,紮進她的心裡。
她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世界仿佛瞬間失聲,隻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羞恥、恐懼、憤怒、絕望……種種情緒像火山一樣在她胸腔裡噴發,卻又被死死堵在喉嚨口,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失控的尖叫衝破而出。
這不僅僅是催債,這是公開的處刑,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將她最後一點遮羞布徹底撕碎,將她全家人的尊嚴踩進泥濘裡,還要掛上恥辱柱,任人圍觀,任人指點!
果然,早起上班、買菜的鄰居們陸續出現了。他們走到這裡,腳步都不由自主地放緩、停下。驚愕、好奇、憐憫,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幸災樂禍,種種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那片猩紅和李桂蘭慘白的臉上。
“天呐!這是惹上什麼事了?”一個燙著雞窩頭的中年女人捂著嘴,聲音卻不小。
“還能什麼事?借高利貸了唄!嘖嘖,看不出來啊,平時挺老實的……”另一個男人抱著胳膊,語氣裡帶著看熱鬨的興奮。
“離她家遠點,沾上這種事兒,晦氣!”有人拉著孩子匆匆繞行,仿佛她家門口有什麼瘟疫。
“媽,那紅字寫的什麼呀?”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大聲問道,立刻被大人用力拽走,低聲嗬斥:“彆問!臟眼睛!”
這些議論,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從四麵八方射來,紮得李桂蘭體無完膚。她感覺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剝光了衣服,每一個眼神都像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立刻鑽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那種靈魂出竅般的僵直中恢複了一絲力氣。她像瘋了一樣,衝回屋裡,端出一盆渾濁的冷水,拿起一把舊刷子,拚命地、機械地刷洗著那些猩紅的字跡和油漆。
可是,油漆早已半乾,粘稠地附著在粗糙的牆皮上。冷水根本無濟於事,刷子隻能讓紅色的範圍變得更大、更模糊,像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流著膿血的傷疤。她用力地刷著,指甲因為用力而翻起,滲出血絲,混合在紅色的油漆和汙水中。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和著汗水、汙水一起流下,她也顧不上擦。
她隻知道,必須把這些東西弄掉!必須!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猩紅的印記,如同她背上那筆沉重的債務,深深地烙印在了這裡,烙印在了她的人生裡,再也無法抹去。她徒勞的刷洗,更象是一種絕望的表演,引來更多隱在門後、窗後的窺探和議論。
最終,她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癱坐在冰冷潮濕的地上,靠著那片依舊刺眼的猩紅牆壁,望著盆裡那灘渾濁不堪、泛著詭異紅色的汙水,無聲地痛哭起來。那麵牆,成了她無法擺脫的恥辱柱,而整個筒子樓,都成了審判她的法庭。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和女兒在這個地方,再也抬不起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