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設用幾乎是被克扣和施舍般結算來的微薄工錢,買到了一張最快出發的、通往北方的綠皮火車硬座票。不是臥鋪,甚至不是靠窗的座位,而是擠在三人座最外麵、緊挨著冰冷車廂連接處和汙穢不堪的廁所的那個位置。
車廂裡,活像一個人肉罐頭。汗味、腳臭味、劣質泡麵和熟食混合的油膩氣味、嬰兒的奶腥味、還有廁所門開關間溢出的刺鼻氨氣味,層層疊疊地交織、發酵,在溫暖(或者說悶熱)的車廂裡醞釀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的空氣。每呼吸一口,都感覺吸入的不是氧氣,而是無數微小的、汙濁的顆粒。座位上、過道裡,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滿了人,各種方言的喧嘩、小孩的哭鬨、收音機裡嘶啞的歌聲,彙成一片嗡嗡作響的噪音海洋。
張建設蜷縮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帆布包緊緊抱在懷裡,仿佛裡麵裝著的是他全部的家當和希望。他不敢合眼,一閉上眼,就是李桂蘭那半句帶著哭腔的“家裡出事了,快……”,後麵跟著的,是無數種可怕的想象:是小梅病了?是桂蘭病情加重咳血了?還是……他不敢想下去,心臟象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一陣陣發慌。窗外飛馳而過的、逐漸從南方的蔥鬱變為北方蕭瑟的風景,在他眼中隻是模糊的、毫無意義的色塊。
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孩子不停地哭鬨,女人不耐煩地嗬斥著,嘴裡嘟囔著“討債鬼”。對麵,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頭發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正唾沫橫飛地跟鄰座吹噓著自己這趟南下做了筆多大的生意,眼神裡滿是精明和算計。他看到張建設一身灰土、滿臉憔悴的樣子,嘴角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帶著一絲優越感,把放在小桌板上的燒雞和白酒往自己這邊挪了挪。
“喂,老師傅,擠一擠,讓我放個腳。”一個提著巨大蛇皮袋的壯漢,粗魯地用袋子撞了撞張建設的腿,然後不由分說地把袋子塞到了他腳邊本就狹小的空間裡。
張建設默默地、幾乎是順從地把腳又往裡縮了縮,沒有吭聲。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過去,沒人在意你的焦慮,每個人都象是被時代洪流裹挾著的泥沙,在擁擠和渾濁中掙紮著屬於自己的方寸之地。
夜晚降臨,車廂裡的燈昏暗下來。各種聲音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聲、磨牙聲和夢囈。寒冷從車廂連接處的縫隙裡鑽進來,像冰冷的蛇,纏繞著每個人的身體。張建設又冷又餓,胃裡像有一把火在燒。他拿出臨走前工棚裡一個老工友塞給他的、已經冷硬得像石頭的饅頭,就著軍用水壺裡冰涼的白水,一口一口,艱難地吞咽著。那冰冷的饅頭渣劃過喉嚨,象是沙礫。
他聽著車輪碾壓鐵軌發出的、單調而重複的“哐當、哐當”聲,那聲音仿佛在不停地追問:“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難熬。他望著車窗外漆黑一片的、偶爾閃過幾點零星燈火的曠野,感覺自己正被這鋼鐵巨獸拖拽著,奔向一個未知的、卻注定充滿風暴和災難的終點。
他想起離家前,桂蘭雖然身體不好,但眼神裡還有光,小梅聰明懂事,成績優異。想起自己離開時,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在南方掙到錢,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可現在?他不僅沒能帶回希望,反而連她們最基本的安全都無法保障。一種深沉的、如同這夜色般濃重的愧疚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吞噬。
四十八個小時,他就這樣在極度的焦慮、身體的疲憊、惡劣的環境和周圍人群的冷漠勢利中,硬生生地熬了過來。當廣播裡終於傳來“北春站快要到了”的通知時,他幾乎是彈跳著站了起來,不顧渾身酸痛和麻木的雙腿,擠過橫七豎八睡在過道裡的人群,像一頭終於嗅到巢穴氣息卻恐懼於其中變故的野獸,死死地盯著窗外那片逐漸清晰、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輪廓。
火車嘶鳴著,帶著一身的風塵與疲憊,緩緩駛入北春站。張建設幾乎是第一個衝出車廂的人,冰冷的、熟悉的北方空氣瞬間湧入肺葉,卻帶著一股陌生的、嗆人的煤煙與灰塵混合的味道。站台依舊嘈雜,人流洶湧,但那些麵孔似乎都蒙著一層灰敗的焦慮,少了記憶中那份國營大廠鼎盛時期工人特有的、帶著點優越感的從容。
他背著那個磨破了邊的帆布包,腳步匆匆地穿過熟悉而又陌生的站前廣場。廣場周圍,多了不少行色匆匆的小販和拉客的出租車司機,吆喝聲此起彼伏,帶著一種急切的、討生活的狼狽。巨大的廣告牌上,不再是振奮人心的生產口號,而是花花綠綠的化妝品和白酒廣告,模特的笑容虛假而刺眼。幾棟正在興建的高樓骨架,像巨大的怪物,盤踞在城市邊緣,與低矮破舊的工人住宅區形成尖銳的對比。
他沒有心思多看,心裡那根弦越繃越緊,幾乎是跑著擠上了那趟通往他家方向的、破舊不堪的老式公共汽車。車廂裡擠滿了人,空氣汙濁。他緊緊抓著冰冷的扶手,身體隨著顛簸的車廂搖晃,目光死死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街道似乎比以前更臟亂了,積雪融化後的泥濘凍結成冰,混合著垃圾,堆積在路邊。不少熟悉的國營店鋪關了門,卷簾門上貼著“出租”“轉讓”的字條,如同訃告。隻有一些新開的、裝修俗氣的私人小店和錄像廳,閃爍著廉價的霓虹,透著一股畸形的活力。
越靠近家,他的心跳得越快。那種不祥的預感,如同陰雲,不僅沒有散去,反而因為熟悉的景物而變得更加具體、沉重。
終於,公共汽車在一個熟悉的、滿是油汙的站牌前“嘎吱”一聲停下。他跳下車,幾乎是奔跑著衝進那條通往他家筒子樓的、狹窄而堆滿雜物的巷子。
巷子還是那個巷子,牆壁上孩子們歪歪扭扭的粉筆字,牆角凍住的垃圾堆,空氣中彌漫的煤煙和白菜燉粉條的味道,一切都似乎和離開時一樣。可又有什麼不一樣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一種類似油漆稀釋劑的刺鼻氣味。
他遠遠地就看到,自家那棟破舊的筒子樓樓下,竟然三三兩兩地圍了一些人。都是些老街坊,有的抱著胳膊,有的交頭接耳,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好奇、同情,但更多是事不關己的看客神情,目光都若有若無地瞟向他家那個單元門洞的方向。
看到他急匆匆地跑來,那些議論聲瞬間低了下去,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複雜極了,有憐憫,有歎息,有“終於回來了”的了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等著看好戲的興奮。王嬸那張胖臉從人堆裡探出來,看到他,象是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最終卻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把身子縮了回去。
這反常的寂靜,這聚集的人群,這異樣的目光,像一盆冰水,從張建設的頭頂澆下,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停下腳步,心臟象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渾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衝向頭頂,讓他一陣眩暈。
他不再看那些鄰居,用一種近乎恐怖的力氣撥開人群,踉踉蹌蹌地衝向那個他日夜思念、此刻卻讓他恐懼到極點的家門。
越靠近,那股刺鼻的油漆味越發清晰。當他終於站在自家門前時,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燒紅的鐵錘,狠狠砸在了他的眼球上,砸碎了他所有的僥幸和心理準備——
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的舊木門,此刻虛掩著,門板上赫然留著幾個清晰的、被重物撞擊甚至可能是腳踹留下的凹痕和裂紋!門鎖的位置,金屬部件扭曲變形,顯然是被暴力破壞過!而在門板和旁邊的牆壁上,雖然被人試圖清洗過,卻依舊殘留著大片大片無法完全抹去的、暗紅色的、如同乾涸血跡般刺目的油漆汙漬!那些汙漬潑灑得毫無章法,充滿了惡意和暴力,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醜陋傷疤,烙在這個曾經代表著“家”的安寧入口。
家?眼前這扇破碎的、被汙穢標記的門,後麵還是他的家嗎?張建設渾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他扶著冰冷的、滿是汙漬的牆壁,才勉強沒有癱倒。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裡嗡嗡作響,隻有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而絕望地擂動。
桂蘭!小梅!她們在裡麵嗎?她們怎麼樣了?巨大的恐懼如同黑色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